祸行赌坊门前,人群熙熙攘攘,像一条蜿蜒的银河,刘家姐弟早就不见踪迹,连翘双手紧握于胸前,满眼焦急,嘴唇轻咬,够着身子望着里面。
见一个青色的身影从里走了出来,她失神用指甲划伤了手,连忙走了过去,见宋玳无碍,“太好了,我们快去送东西吧。”
马车上,二人的神情与来时一致,气氛却透露出一种诡异,宋玳吟吟一笑,淡定自若,手中握着的茶杯却始终未用,“连翘。”她若无其事唤着她的名字。
连翘反应过来,连忙站了起来,“是……是。”她起身速度过快,险些打翻了茶杯。
宋玳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和又疏离,那双眼睛很黑,从前她是一直打理少爷的生活起居,在谢府做工的大多时间中,她的观察对象是谢寻欢,比起少爷带有异族人浅色眼睛,宋玳的眼睛黑的掠不起波澜,好像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在她面前全都藏不住。
“你在怕我?”
连翘脑海中迅速回想起祸行赌坊的那一幕,一个穿着素色青衣的姑娘立在喧闹的声色中,来自四方的嬉笑声未因陈浮白一行人离弦停止,她风姿优雅,笑吟吟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柔情,少爷说的是对的,她是女大鬼。
“没有,只是身体不舒服,昨天夜里面着了凉,肚子疼,我想喝点温水缓一会便好了,姑娘多思了……不不不,是多虑了。”
思与虑俩者是否有区别,宋玳并不在意,她甚至没有询问连翘是否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只是靠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东西送去了谢记衣阁,她便回到了暖阁。
里面的炭火早将屋子炕热,她径直走向床边,躺了下来,她讲窗门紧闭,又叫找了个借口叫连翘出去,自己将身上的衣服拉开,见身上的伤口结痂,无渗血痕迹,松了口气后,又将连翘唤了进来。
连翘老老实实进来,立在旁边像一根笔直的木头。
宋玳想了想,“你家少爷最喜欢出入哪个秦楼楚馆?”
她对于藏在床边的铜铃有很大的兴趣,东篱的人不远万里将一只被毁去一半的铜铃送回了临安,落在了宋玳手中,而这只完整的模样,出现在了谢寻欢身上。
连翘支支吾吾,不敢言,心里为自己唱了一首绝句,自己今天是真的不吉利,惊马风波到祸行赌坊,现在又到了被宋玳询问少爷的喜好,“少少爷最喜欢的……姑娘在说什么,少爷一直忙于温习课本,最近同宣羽公子一直都在背书写字,莫不是外面的疯言疯语让姑娘误会了?”
话毕,连翘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宋玳的神色。
宋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也不知她信了多少。
连翘见她许久未言,不禁抬头瞥了一眼,却见她用手梳理着桌案上用瓷瓶插好的花朵,神情柔和,“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
宋玳摇了摇头。
晚间,谢寻欢大摇大摆走进了家门,还没走上几步,被躲在树后的连翘冲了出来,吓了一跳,他嘴角抽搐,道了一句好险,随即见她局促不安,“你怎么了,昨天一碗凉糕真给你吃坏了,要不要休息几天看看大夫,仁安医堂的大夫医术不错。”
连翘见他说话声音大,下意识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他拉进角落,“少爷,你最近可千万别去白鹤馆了,方才宋姑娘问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冒汗,不过我想她是不会信我的话了。”
谢寻欢一笑,“不管她,她不相信你便对了,毕竟我确实去了。”他对于宋玳询问他的去处丝毫不在意,刚抬脚时,连翘突然道:
“少爷,能不能我同笙戈换班呀,我去帮她浇花浇水。”
连翘提出了换班的请求,谢寻欢没有多想,摆了摆手,“随你,你同她商量好就是了。”连翘兴冲冲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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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角处,一只形状怪异的虫子神不知鬼不觉爬了上来。
宋玳找了一个借口跑了出去,连翘正好不见了踪影,她径直走过了一条街道,西北巷的街道店铺面对面,中间互相相通,见四周没有异样,她提前走进了一家茶室。
茶室通向了一家花苑,花苑中立了一棵樱花树,天气微微泛着寒意,樱花树抽枝,绿芽点点。
树下石桌,一人静坐。
她曾与人接应。
“汀州书生因科举舞弊投河,幽州买卖官职已经成了一条流水线,各个方面都有人严关把守,不如曲线救国。”桑玉一袭黑衣,胸前烫着赤金花纹,光线不好,又穿着黑衣,整个人被昏暗包裹。
宋玳诚心发问,“怎么曲线救国呢?”手中写着汀州的纸团被捏的不成样子。
桑玉不爱卖关子,直言道:“汀州富商之子谢寻欢,对官职买卖有很大的兴趣。”
宋玳立马想到了那个铜铃——那个让她想留住他身边的原因。
这是一个切入点,宋玳打定主意,更加肯定留在谢家的主意。
“我知道了。”
桑玉道:“你打算怎么做?”
宋玳一身绿袍,手持玉笛,珍珠妆柳叶辫,黛眉粉唇,一双眼睛像是弥雾升起的森林,看不清意图,发髻处的步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饮进杯中茶,缓缓道:“假人计。”
“闻所未闻。”桑玉不相信,“西北传出消息,薛不弃接到蛮人的密令,孤身入营,说是商讨俩国契约一事,眼下西北督军一职交给了薛不弃二子薛映水。”桑玉继续道。
薛不弃是镇守西北的大将军,桑玉直呼其名,带有蔑视之意。
“薛将军的演兵布阵变了好多,像是换了一个人。”
桑玉讥讽,“哼,不提也罢。”
“这下陛下是四面楚歌了。”宋玳向他询问了谢寻欢的具体消息,上到家中长辈亲戚,下到饮食习惯,不过片刻,交代完毕。
谢寻欢的父亲是南绍的商人,战火下父母双亡,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同样父母双亡的谢兰砚,棣洁有一双灵活的商业头脑,四处经商,谢兰砚的家乡就在汀州,谢兰砚的亲戚逃的逃散的散,棣洁的祖辈经历战火,左迁右迁也没了音信,是已,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桑玉疑心道:“民间有一组织叫做仰岷,分布五湖四海,眼线纵多,消息灵通,暗地里搜寻了一份换卷名单,里面有追溯往年世家子弟顶替寒门学子的名单,仰岷人送往皇城时被人截杀,安抚司的人追到汀州时名册下落不明。”
宋玳淡淡一笑,“你怀疑它在谢家。”
“我可没这么说。”桑玉付过花钱,隐匿在朦胧云雾中。
梧国的皇帝借势上位,重权落在世家手中,世家内部争斗不断,在面对皇权时又罕见的合心,梧帝想从改革科举,采纳贤者,决裂之态,不言而喻,眼见世家只手遮天,威胁加深,内忧外患,他能指望的人只手可数。
宋玳听完后,头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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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堆积成路,纱幔低垂,随风摇曳,头顶上悬着清心铃,风一吹发出悦耳的响声。
亭台楼阁间点缀着碧绿的植物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堆积成的假山,假山下的水池养了几尾锦鲤,水面上尚有未吃完的鱼饲。
谢寻欢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一身红袍闪人眼,见宋玳立于院中,打了个招呼,一股酒香味被宋玳敏锐捕捉,心里盘算着小九九,随即翘起嘴角,“谢公子这是去哪了?”
酒香酒楼,宋玳偏要问他一嘴。
谢寻欢弯了弯眼,“想知道?”
陈有光这个老狐狸,给了他这么大的好处还疑神疑鬼,陪了几桌酒表明自己的衷心,刚刚进来时见宋玳在府中转,便顺势过来惹人眼。
宋玳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能让她如意么,不能。
“不告诉你,除非你把有一美人兮什么的念给我听,我就告诉你我去哪了。”
当然不能告诉她去哪里了,谢寻欢料定宋玳不会念,笑了笑,留给她一个潇洒无比的背影。
宋玳:……
你无情,就别怪我无意了,原本她是真想老老实实呆在谢家,坏主意在心中打定,径直走向谢家厨房,一下午她也不是随便逛逛,主要是了解谢家具体位置,方便以后行事。
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去,拦住一个婢女,“我想去厨房,可是谢府太大了,我……能不能麻烦姐姐带我过去?”声音轻柔,一脸羞涩,眼里带了不好意思,像一颗清甜的梨。
谣音点了点头,将她带了过去,眼神从她身上掠过,二公子从外面带回一个姑娘这件事传遍了谢府,谣音更像一个喇叭,将这故事将得传神,一想到被人辜负,连翘眼里带有痛心,语气越发温柔。
“姑娘去厨房作甚,大病初愈,更要好好养身子才是。”
宋玳以帕掩面,划过一丝窘迫。
无需多言啊,谣音懂了,孤苦无仃的孤儿被花心少爷俘获芳心,在甜言蜜语下走进了甜蜜可怕的陷阱,少爷百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怜无助的姑娘为了在乱世下有一处安稳的立足之地,迫不得已忍下被抛弃的恶心,放下身段讨好自家花心的少爷。
可怜可叹啊。
谣音热心地提醒她,谢寻欢喜好甜食。
宋玳佯装不知,点了点头,“那谣音姐姐知道做什么好呢?”
“作梨羹吧,二公子可喜欢这个了,尤其是梨羹中添一勺蜂蜜,不管吃了多少东西,只要有添了蜂蜜的梨羹,少爷撑死都会吃的。”
所谓梨羹,就是将梨块,去皮去核,切成小块,加水适量没过梨块,大火烧开小火炖,直到梨块软烂,把藕粉倒入锅中,边倒边搅拌,让梨羹变得浓稠。
加入枸杞蜂蜜,一碗香甜润桑就做好了。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宋玳想想自己也确实是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这算是一种无声的道歉吧。
接下来,宋玳就知道想象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谣音手把手教她如何制作梨羹,就在最后大功告成之时,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