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高跟鞋踏在地上,声声凄厉。
所有的相机都对准了那身红衣。
林末,那是林末。
齐誉盛的目光一瞬间模糊不清,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那里。他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眼前又是她以林末的身份出现的一幕幕。
他分明听到卓清慧说,“这是本案的报案人,赵如堇。”
没有人敢相信,他们口诛笔伐下的舞女,就是当年的名门千金、天之骄女赵如堇。但齐誉盛顷刻间就知道这不是谎言。
“我是赵如堇。”
她没有再说那句“我是林末”。
她的神色哀伤凝重,在她冷淡的声音下暗藏了太多岁月的重担。
林末冰冷语调下的每一个字,在齐誉盛的心口划上了一刀又一刀。
她这个骗子,她是全天下最大的骗子。
从她出现到现在,齐誉盛的迷题都已经解开。不是她和赵如堇都被赵柏鸿卖了,不是她们在一条船上,不是她看着赵如堇死。
而是,她就是赵如堇,她作为赵如堇死过一回。
她每一回都说她是林末,就是在忘记她是赵如堇。所以提到赵如堇,她才痛苦无比。
她不认她认识赵如堇,竟是因为她就是赵如堇。
齐誉盛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对别人无情,先学会了对自己无情。她破罐子破摔,她成为舞女,她不用赵如堇这个身份与他相认。她瞒了他那么久,最后却告诉他要好好的。
齐誉盛忽然觉得,她那些过去冰冷的面容,那些冷冷淡淡或许是她最利己的选择了。
最近显得暖烈的温情反而成了寸寸剔肉的刀刃。齐誉盛做好了疼的准备,可没做好凌迟的准备。
齐誉盛埋下头,不忍看她,埋着头,落着泪。
记者的快门声对着林末,那个归来的赵如堇。
她望着赵柏鸿,她显露出的愤怒带着高傲。此刻的她已经夺去了赵柏鸿的所有。他的财产、房产、股票、公司。那些都曾经是林家的东西。
“不可能,怎么会是你!”赵柏鸿的惊喊声响起。
齐誉盛的拳头一瞬握起。他冲到了庭审的第一席,满脸的泪没擦干净,他对赵柏鸿的仇怨比林末还要深,“赵柏鸿,你就该千刀万剐!”
赵柏鸿站在审判面前,从一开始的惊愣变作了阴狠,“她不是赵如堇。她是骗子,她是来害我的!”
赵柏鸿否认着林末的身份,只有否决她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才能称之为陷害。
而法官也心存疑惑,“卓警官,事情已经过去十年,现在跳出来说林末小姐就是赵如堇,确实有失证据。”
“法官阁下,这里有一份物证。”卓清慧呈交而上,那是一张尘封泛黄的纸。
林末看到它,一瞬间泪湿眼中。
当年她被关在赵家别墅的阁楼里。在阁楼里她找到了笔和纸,写下了关于赵柏鸿的真相。
她每天用笔划着地板和木门,试图制造声音引人注意。可惜她失败了。
她还在阁楼被饿了整整五天,她意识到赵柏鸿要饿死她,就在昏厥边缘,用笔撬开了一处地板,把它埋了进去。
她希望有一天,她如果活着,就把稿子寄出去,将真相公布于众。
她如果死了,那么她只能奢求上天垂怜,在微乎其微的几率里,让一个好心人发现它,并将赵柏鸿的真面目公布于众。
“赵柏鸿的别墅正被拍卖。好在我们在别墅的阁楼里找到了它,那是15岁的赵如堇所写。林小姐,你能说出这里写了什么吗?”卓清慧问道,
林末目光失了焦, “赵柏鸿是个小裁缝他一开始做西装,却穿不了西装……”
这就是法官手中十年前的文章。
这就是传遍街头巷尾小裁缝的原型。在世者只知它出自小作家之笔,却不知十年前,15岁的赵如堇已经写下初稿。
十年前,她是以扒开真相的目的陈述赵柏鸿的罪状。十年后,她以调侃化作诗歌,将血泪融入讽刺中。
十年后的小作家就是林末,亦是赵如堇。
“法官阁下,请容许我对我外公和母亲之死作陈述补充。”林末请求道。
法官点头允许。
“1921年7月8日,是我15岁的生日。母亲带我去浮梦花园看茉莉花。公园里埋伏了杀手,母亲让我先逃,她为了保护我,中枪而亡。我跑回家找我父亲赵柏鸿,他把我锁在了阁楼里。”
一开始林末还能很冷静,在面对一个至亲仇敌时,她不想露出软弱。
“阁楼是别墅的杂物间,堆积了很多东西。我在阁楼里找到的不止是笔和纸,还有很多药丸。药丸的气味和鸡汤的药味一致,”林末中途忍不住哽咽,眼泪不争气,她继续道,“在1920年6月8日,我14岁时,我外公中毒而亡。他生前照例喝了赵柏鸿煮的鸡汤。那碗鸡汤赵柏鸿从1920年元旦开始每天都会做上一碗,只给我外公喝。我外公喝了整整半年。”
法官听后,佐以卓清慧的证据,对赵柏鸿发问,“被告可有其他陈述?”
赵柏鸿驳斥不了铁证,只惊恐万分地瞪着林末。
“法官阁下,赵柏鸿一直想要杀我,在上海饭店他们就雇凶杀我。”林末开始了她的追击,就跟丛林里的野兽一样开始撕咬。
卓清慧呈出了两枚子弹,“当时林小姐在上海饭店差点遇害,行凶的服务员死于牢中。服务员身上的子弹与杀死林昭兰凶手骇骨里的子弹吻合。我们通过子弹型号找到了购□□支的顾客名单,名单里有赵家易。在林小姐销声匿迹一段时间里,赵家易还想找到她进行暗杀。林小姐到警察局报案,申请了保护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林小姐在警局对两桩谋杀案报案。”
卓清慧拿起了另一件证物,她十分忐忑,与林末互望一眼,“法官阁下,本案报案人同样也是受害人。”
这是这场追击之战的最后一博。
林末的回忆再次回到了1921年。
“1921年7月13日,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五天,赵柏鸿把他的妻儿接进别墅。那时我饿了五天,还没死。朱秀丽说没死就卖了,还能换钱,死了还得花钱找人埋我。朱秀丽就将我绑进行李箱,她和赵柏鸿把我拖到了码头。他们和人贩子交易,得到了五十洋元。”
卓清慧呈上了码头的证据,那是一张张贩卖的照片。是在这民国20年正在发生的事。
在租界的法庭上,主持着民国律法的法官看到那些照片如坐针毡。
“我在船里醒来,想要逃,拼命地逃……”林末开启了最痛苦的回忆。
齐誉盛同样痛苦不堪,他双膝落地,伏跪在地,不忍去听。
法官却以案情复杂为由,当场休庭。
卓清慧不甘如此,追着道,“法官阁下,在本案中还有一场贩卖案。”
此时一锤定音,似若钟鸣警醒,卓清慧再不能言说什么。
法官随即宣判,“此案宣判,赵柏鸿谋杀林家父女,侵吞林家财产,卖女为娼。处以死刑。朱秀丽伙同赵柏鸿作案,处十年刑。赵家易伙同赵柏鸿作案并杀人,处死刑。”
卓清慧松开了她的证据。
林末垂下了失望的眼睛。
在结案的那一刻,齐誉盛义愤填膺地发问,“就这么结束了?码头的案子呢?那艘船呢?我妻子的公道呢?”
未有人作答,一场宣判已经结束,法官离去。
在庭审席外,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个一身黑衣的老妇人慌忙离场。
她口中念着,“她怎么会是如堇?”
她慌张错乱,用黑色的大衣裹着她的袄裙,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悬崖处。那个人就是李思敏。
她坐上车,赶往万和航运。
庭散,赵柏鸿被警察拉走。
他凝视着林末,看到的是一个把牛排扔在地上,告诉他一定要记住她名字的林末。
那是一个舞女,是一个娼妓,是骗了他股份,占据他所有一切的骗子。
她是赵如堇,那她就是来夺回她的一切,她是来报仇的。她的处心积虑又是何其可怕,一步步让他坠入了深渊。
林末,Molly,茉莉,她确实在祭奠她的母亲,她的过去。她没有死,便回来夺回一切。
赵柏鸿不能忍受他失去所有,他朝着林末大嚎,“你有什么资格夺走我的一切,你只是个女人,是个舞女。你根本不配有这些。”
无数的相机再次对准了林末,只要提及舞女,他们就激动万分。而那个转瞬成为赵如堇的舞女更是世间稀少。
但相机没有来得及拍到林末,却拍到了冲来的齐誉盛。
他冲开了记者,夺了一台相机,把钱塞给了那个失去相机的记者,“我雇你拍赵柏鸿。”
记者楞楞收了钱,拿过相机把镜头对准了萧柏鸿。
齐誉盛就在这时朝着赵柏鸿冲过去。那个群情激奋的齐家大少爷当场打了赵柏鸿一拳。
这一拳把记者的目光都吸引而去。
“赵柏鸿,在你死的那一天,我齐誉盛会给你贴喜字。”
赵柏鸿恼羞成怒,“我有什么错,他们林家一辈辈享福,我们家穷了一辈辈。他们家没生出儿子,反正继承不了家业,那就换我来。这就是在街上看到钱捡了而已,那个老不死的还应该感谢我入赘!”
“那你就感谢我送你和你儿子一起走吧,”林末的声音在遥远之外,赵柏鸿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她是十年前被卖掉的赵如堇。他看到的是一头侵夺他一切的野兽,她占据着她不该有的胜利对他说, “因为我就是把街上的钱再拿回来而已。”
极度的震惊与惶恐占满了赵柏鸿的眼睛,六个月里发生的种种袭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六个月前也是你在背后搞鬼,让我一无所有。”
林末眉眼稍稍一抬,冷泪落下,嘴角似添了轻蔑。
六个月前,是赵柏鸿失去所有的开始。新闻说他堵局失败。他输掉的是一场和英国使臣的赌博。
那个英国使臣是Kate女士的熟人。他好奇Kate女士手中最昂贵的商品。
林末依然以冷漠面对,她告诉他,“We don't believe that you can twist the wealth around your finger.”(我们还不相信你可以把财富玩弄于掌心。)
对于英国绅士来说,受到质疑是万万容不得的。他为了证明自己,开了一场赌局,邀请商界人士。
他把舞厅的姑娘都带去了,她让姑娘们打牌。承诺谁赢了,就可以指定堵局的最大输家。
赵柏鸿在外头赌得高高兴兴,林末在里头赢了那一场牌。她指着赵柏鸿,“Let me see how he is ruined.”(让我看看他如何失去所有。)
赵柏鸿从那个时候开始入了局。
这一场局,林末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有机会开始。
她用先忘记自己是赵如堇,然后成为一个舞女,成为Fallen Angel最昂贵的商品。她去搜查赵柏鸿的犯罪证据,将所有的线索和物证收集起来。
然后她要在辗转花丛的绅士们之中拥有一点立足之地,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有资格拿回她的一切。
世界就是丛林法则。赵柏鸿可以用,林末也可以。
纷纷扰扰中,在记者相机里留存的最后一幕是昏厥的赵柏鸿。
原以为是一场腥风血雨,原以为会花很长的世间,但结案来得很快。有些事最终还是轻描淡写而过。
在世间唯一澄清的,是那个口诛笔伐的舞女,曾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子。她是被赵柏鸿卖掉的亲生女儿。
那么这个舞女的罪名在世间就显得没那么大了。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