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跑不过去了,十年前的记忆彻底冲刷了她的力气,她的心跳尤若停止。人群也像记忆那样吞没了她,将她撞倒在地。
那身红色的大衣在人群中成了最鲜艳的标本。他们拍着照,将她的慌乱、惊恐全部记下。他们要把这个舞女寸骨寸肉都解析出来。
无数的相机从上而下地拍着她,林末倒在地上,在绝望中记忆越来越清晰。她记得那天本是晴天,她记得她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她记得那艘船。
那艘船的船笛声好像还在耳边,徐徐地牵动起仇恨的心绪。
林末对着面前的相机抬起了头,她带着一抹讥笑对他们道,“想要拍更多的舞女吗?”
无数的快门声此起彼伏,似乎在看一个舞女的自我放逐。
林末望着镜头,看到了那一日同样的太阳,“去码头的船里拍吧,那里才有最好看的舞女。”
记者们的相机记下了那一幕,一张无比冷艳的面容,一双含愤的眼睛。
但他们并不会明白她眼里的愤怒,他们只是觉得她在胡说八道。码头的船里怎么会有舞女?
林末爬了起来,奋力一推身后的人,朝着她要去的那扇门离开。
她身后的快门声依然不绝。
“林末!”
一声呼唤急匆匆,林末的视线里冲入了一个人,他穿着黑色大衣,朝她奔来。
那就是齐誉盛。
今天林末出门时,齐誉盛被她勒令在家里好好待着。她并不想把他拉进她的事里,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林末身后仍有不断拍照的记者,齐誉盛如逆流而上,直接朝她跑去,把她一拥入怀。他用他的大衣笼住了她,“你们拍我老婆算什么意思,有种多拍拍我。”
齐誉盛不会太多的手段,也不会太多的说辞,他只会共沉沦。
记者们的相机又记下了那一幕,齐家的大少爷带着那个舞女一起走了。
从这一天起,满大街的报纸头条写道:林末是个舞女。
林末的照片被刊登在了报纸上,她美丽的面庞在照片里一览无余。因为她的美丽,所以他们说她歹恶。
无论赵柏鸿做了什么恶事,现在数落的是一个舞女。
世间对舞女的推测是那么多。他们用最阴暗的心思怀疑一个舞女和多少人勾肩搭背,暗通曲款。何况在赵柏鸿的口中,那是个只勾搭洋人的舞女。那样的舞女却勾搭上了齐家的大少爷。
那么她真的罪大恶极,她是多么道德败坏的女人,拥有了不能拥有的东西。
一时间,在赵柏鸿的事件里,最大的过错就成了舞女。是这个舞女骗财,是这个舞女不知廉耻。
报纸更不忘提上一句,说这个舞女透露码头的船里有舞女。说她被逼急了,语无伦次,说谎都没有逻辑。
记者们对一个舞女的讨伐和挖料极度热衷,就连与朱秀丽关系密切的小明星曼迪都受到了记者的围堵。
记者们问,“赵夫人是不是被这个舞女骗得很惨。”
他们想要从曼迪口中得知一个舞女的罪恶滔天。
曼迪乐于曝光,接受了采访,她却一本正经道,“这个赵夫人对林末很凶的,天天诅咒她,想杀她。舞女有什么啦,我们片场很多舞女小姐妹的,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谁还做舞女啦。他们家就是过河拆桥。”
出乎林末意料的就是曼迪。大概就是风尘中人对风尘中人的可怜吧,曼迪还是帮了她一把。
林末觉得给曼迪那么多小费倒也不亏。
没有称心如意的记者就给林末冠上了手段毒辣、蛊惑人心的罪名。世间对一个舞女总是穷尽措辞,林末听得几乎麻木。
而齐誉盛一直在恼恨,“我早点出门不就好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英雄救美,更多的是姗姗来迟。齐誉盛气自己当天没跟着林末出去,如果他跟着去,他根本不会让林末一个人面对这些记者。
所以齐誉盛耍了无赖,他打电话去投诉报社,他把上海滩有名的报社都投诉了一遍。
他说,“你们有种写本少爷啊。本少爷还要爆料,那个赵柏鸿是什么好东西,他干了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丧尽天良,他卖人啊!”
林末对此无可奈何,她有时候想剪了电话线,让齐誉盛安静点。但齐誉盛总是用他那张可怜的puppy face看着她。
林末最后还是任他而去。
所以齐誉盛也很快就成了记者口中失去智商的人。
齐誉盛真的只会这种手段,他甘愿从天堂掉到地狱。他看起来无所畏惧,还孜孜不倦。
因为齐誉盛如此恬不知耻,齐家的别墅就成了记者们蹲点的地方。他们想要窥探出更多,想要知道一个舞女怎么能在齐家呼风唤雨。
齐誉盛就在齐家别墅的大门口束了一块大标识,还把他和林末的结婚照放大了立在那里。
他的标语写道:多拍点,齐誉盛已娶林末为妻。
这种毫无忌惮的宣告突然让记者失去了兴趣。隐匿于后的朦胧之事最是勾人心弦,但一旦这样袒露而出,就没什么意思了。
齐家蹲守的记者少了一大半,随后就是笔上的文章越来越多。
林末在漫天谩骂中没有歇着。她偿还了绮丽欠供货商和工人的款,总计五千万。
林末的偿还金额是来自库珀商贸的销售额,欧洲劳伦斯夫人的订单是假的。但是库珀商贸是真的,是Kate女士的家人开的,由他们辗转,再经纵横易通的航线出售丝绸制品给各地富商,销售额远比出口至欧洲的昂贵。
处理完债务后,林末开始了沉寂。
庭审的期限越来近,林末等待时难免焦心。她还是改不了抽烟的习惯,心焦时就会点上一根。
齐誉盛在后面抱住她,把她的烟拿掉,“要不要我帮忙,我找最好的警探,我把真相都查出来。”
“不,你不要动手。赵柏鸿会受到审判。”林末不想齐誉盛参与进来。
齐誉盛便抱着她,“那我陪着你去看他的庭审。”
林末听了,忧愁更起,“齐誉盛,我还有秘密没有告诉你。”
齐誉盛很讨厌秘密,但对林末的秘密他变得无比小心,“那是能说还是不能说?”
“我没有勇气说两回,只能等到庭审那天说。”林末道。
“那就等那天。”齐誉盛没有追问。
“那你不能怪我,”林末伸手抵着齐誉盛的胸口,一步步把他从阳台推入卧房,“无论如何,你都别怪我。”
齐誉盛被她推着坐到了床边,他看着她尤若迷镜的眼睛,“这么主动,一定是件会让我生气的事。”
林末看齐誉盛的眼神越来越带着怜悯,“我有时想想你太可怜了,总是被我骗。”
生命如果只是赋予人求生,赋予人残忍,那也就罢了,可它还把爱赋予了人。爱这个字,林末一直在否认。
但她已经否认不了。
齐誉盛还不知道她的秘密,林末想想,她的心就痛,心痛了便是活了。
齐誉盛却有更多的痛,“你是不是傻,我没你可怜。”
“报纸都说痴情的小少爷被小骗子骗得体无完肤,失去智商。”
“你心疼我?”
是啊,她心疼,她终是为齐誉盛心疼,“齐誉盛,你好好的,你不要出事。”
她的眼里满是他,他对这份柔情蜜意痴迷,他好像终于赢了,终于不用再等待她的回应。
但他还是问,“你又骗我什么了?”
齐誉盛有点害怕,女人的柔情似刀刃,她这么主动,感觉就有大事。他还是怕疼的。
“反正你要好好的。”她低头在他唇上一吻。
林末没有给齐誉盛再问的机会,她的吻肆虐了齐誉盛的理智。齐誉盛满腹疑虑塌陷,沉在她给的好梦里。
齐誉盛想,那大不了等到庭审那天吧。再疼,忍忍就是了。
庭审在深秋的最后一天开庭了。
这场庭审吸引了大量的记者前来报道,因为林末和齐誉盛现身了。
开场的记者无人关心赵柏鸿一案,林末和齐誉盛坐在庭下,记者的相机对准的就是他们。
林末不以为然,此刻的她注视着眼前的庭审席。
卓清慧以着办案警察的身份带着赵柏鸿、朱秀丽、赵家易上庭。
这个庭审林末已等许久。记者们无暇顾及赵柏鸿一案的真相,只想拍一个舞女。黑白的相片里,这个舞女的眼中蒙着无尽的悲伤。
然而照片不会为舞女辩解,它只是记下那一瞬间。
林末今天依然穿着红色的大衣,她的胸口别着干掉的茉莉花。白色的花朵在失去水分后发了黄,如若枯萎。
林末望着卓清慧手中的证物。
卓清慧正呈交一份医学档案和一份口供给法官,“法官阁下,这是医院留存的档案,档案里写林家老爷是中毒身亡。我们找到了当时的医生,他的口供承认受贿于赵柏鸿。”
案子从十一年前开始。齐誉盛有些诧异,十一年前林老爷的案子已经过去太久,谁会为此报案?
在此之前,他以为今日是庭审赵柏鸿贩卖之案。
齐誉盛发现林末聚精会神,显得紧张,便一牵林末的手。
林末五指微曲,回应这份慰藉,只是她更紧张了。
“他中毒而死,是扰乱公司的大事,我只是把事情压下来。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下毒。”赵柏鸿面对证据,在为自己辩解。
林末眉心一皱,又见卓清慧呈交了一包药品。
“根据医学报告,林老爷当时血液里含有大量的铅。我们在朱秀丽乡下的房子里挖出了大量的黑锡丹。这是一种治疗哮喘的药物,里面含有铅。”卓清慧道。
赵柏鸿十分恼恨地看了朱秀丽一眼。
朱秀丽当庭吼道,“我家挖出来的就是我的?怎么不是别人埋的?”朱秀丽这时的态度和街上跟人吵架的泼妇没有什么区别。
法官敲了敲案,“肃静!”
“根据附近药店指认,只有朱秀丽在十一年前以亲戚有哮喘之名,买过大量的黑锡丹。”卓清慧短短一语绝了朱秀丽的说辞。
随后卓清慧传来证人,那是一个年迈的老者,赵柏鸿看到他时十分震惊。
“根据报案人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林老爷当时的司机。在林老爷去世后,他被赵柏鸿辞退。”卓清慧向法官解释道。
司机则在庭上指认,“赵柏鸿每天都会给林老爷煮鸡汤喝,鸡汤总有药味。赵柏鸿说是药膳,可以延年益寿。每隔一段时间,鸡汤的药味就会增多。”
“也就是赵柏鸿在鸡汤里掺杂了黑锡丹,等林老爷习惯了药味,赵柏鸿就加大药量。日复一日,林老爷生前喝下最后一碗鸡汤,终于毒发身亡。”卓清慧道。
赵柏鸿的眼神凝固一方,却无法有任何说辞。
林末屏息凝神,齐誉盛在气愤之余又在林末脸上看到了痛苦之色。这一桩关于赵如堇家事的案子,齐誉盛听了是愤怒,那是一种正义感使然。
可林末的反应出乎他意料,齐誉盛开始在想她说的那个秘密是什么。
随后,卓清慧又呈上一把铁锈的枪,以及照片和尸检报告,“林昭兰是死于枪杀。根据报案人提供的线索,我们排查了遇害地,终于在林昭兰遇害地三里处挖出了一具骇骨,手上握着枪。”
卓清慧一步步向法官呈上照片,“经报案人允许,我们挖开了林昭兰的墓地,对林昭兰的遗骸进行检查。这是枪里的子弹,这是留在林昭兰遗骸里的子弹,二者全然吻合。我们有理由怀疑事发地找到的遗骸就是杀死林昭兰的真凶,而他在得手后被人杀害。”
在林昭兰的死因被公布时,齐誉盛牵着的那只手开始发抖。
林末依然直视着前方,她的面容不再平静,她的呼吸似泛着阵阵涟漪的漩涡。
“报案人是哪个瘪三,你们警察为什么根据他的线索来陷害我!”赵柏鸿万分激动,他面红耳赤,恨不得冲上来夺下卓清慧手里的证物。
但赵柏鸿被扣在庭审席上,带着手铐脚镣,寸步难行。他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卓清慧此时道,“报案人,赵如堇。”
此言一出,顷刻之间皆是哗然。
记者们的相机终于对准了庭审席。
齐誉盛一怔,呼吸间短暂地抽痛了一下,赵如堇还活着?难道林末的秘密就是赵如堇没有死?
他望向林末,又环望四周,可没有人出来。
“怎么可能,那个小贱货老早被卖掉了!”朱秀丽慌不择言。
“法官阁下,朱秀丽已经招任,她卖掉了赵如堇。”卓清慧一指朱秀丽,朱秀丽又低下头不言。
法官草草记下一笔。
齐誉盛的心慌乱不已,“你告诉我,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林末望着庭审席,深深吸了一口气。
“本案的报案人要求出庭。”卓清慧将目光移向了人群。
齐誉盛的手被身边的人松开。
人群中站起一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女子,她朝着庭审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