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晨雾在路面形成斑驳的影子,秋天的早晨,路上还有积水,在转弯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清晰可听。随着海拔的上升,气温已经有了明显的下降。
但顾青舟觉得这温度,刚刚好。
她摇下车窗,深呼吸,鼻腔瞬间被空气中的水汽填满,沁人心脾。
这条山路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一两次,这个建于山上的骑射训练场规模不大,经营项目也很固定,优点是离市区有点距离,就算是周末,来的人也不算多。
这也是她宁愿多花费一些时间在路程上,也要选择这儿的原因。
这里的老板很佛系,光顾的也几乎都是熟客,自助式的服务占大头。来这里的人除了骑马射箭,最常谈论的话题就是如何帮助老板做基建改造,扩大宣传。
最多的是劝她把场地改为亲子农家乐,再搞点烧烤露营,成为时下流行的主题露营乐园,肯定能挣得盆满钵满。但老板每次都礼貌笑笑,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
顾青舟今天穿了一套灰白色的运动衫,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个低马尾丸子头,背了一个深褐色的运动背包,随性中又有一点知性的味道。
和她一起去的人是林颜,小时候在射击馆认识的朋友,她练射击,林颜在隔壁练射箭。
决定不打职业的那个晚上,林颜陪着她在射击馆的内场坐到了天亮。
顾青舟曲着腿,蜷缩在角落里,看着斜对面的靶位发呆,这曾是她最坚定的目标。
这条纤细而平稳的右手也曾是她的骄傲,现在却像断掉的柳条一样耸拉在她的膝头,一点生气也没有。
林颜因为成绩不理想,早两年就主动放弃了职业。
顾青舟就没有那么洒脱了,当时的她拿了青运会的亚军不久,是省队的重点培养苗子,还与国家队有过深入的接触。
多年沉淀终于到了启航之时,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在一次意外中受了严重手伤。
一开始,她也是不放弃的,坚持着康复与训练,不相信自己运气会这么差。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成绩和信心一样每况愈下。医生和教练依旧鼓励她,可她自己知道,是继续梦想还是开创人生,她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林颜举过她的右手安慰道:“这手以前拿枪,以后拿刀,也不算白练了。”
还自嘲地举了举自己的右手,“我这手从拿箭到拿笔,弃武从文,这转变才是大呢。”
顾青舟侧头挤出一个要哭出来的笑,隐忍地看着那晚的月亮,再清冷的夜色都不如她的心凉。
但决定是自己做的,就应该受着。
这不是看完一本书或者一场电影那种空虚,而是你独自撑着一艘小船走了很久,在最中心处却沉了,周围连一根绳索都没有。
“不舍”和“遗憾”是别人的说辞,与她无关。她的是“哀莫大于心死”。
——
她们来得多了,成了这里的常客。巧遇过几次老板,是个大美女,惊叹于她的技术,一有机会就想与她切磋。
面对她的盛情,顾青舟一开始是抵触的。退役以后,她最害怕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肯定,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还有惋惜和遗憾。
老板近些年定居国外,就把以前给自己预留的固定靶位送给了顾青舟,让她享受vvvip的待遇。
老板甚至还提议过让她来经营训练场,可她自己从心理和生理层面都无暇顾及,婉拒了。
最后在老板的软磨硬泡下入了股份,莫名其妙成了象征性的合伙人。
然而因为位置偏僻又不怎么宣传,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开支,赚不了什么钱,她之所以入股也不是想着赚钱,主要是真的害怕它倒闭,毕竟要再找一个如此冷门又佛性的射击馆,真的太难了。
那她恐怕就会断了与射击的最后联系。
与林颜的较量并不是自小就有的,她们的项目首先不同。其次是,那时的她志存高远,一向想着功成名就,是舍不得浪费一丁点时间的。
因为来得太早,整个训练场馆没有什么人,清脆的枪声回响在山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瞬间释放了所有的压力。
顾青舟依旧以微弱的优势领先着,她若是不想让,是不可能输的。这点她知道,林颜也知道,对方还能这样陪着她闹,她觉得她应该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换来与自己的孽缘。
较量进入了人为的白热化阶段,两人都屏气凝神,进入战斗模式。
窸窸窣窣的人声打破了山间的沉寂,顾青舟瞄了一眼,继续开枪。
射击的人耳朵都异常敏锐,她尤其是。扣下扳机,是什么成绩,靠得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和心。
她不主动汲取,声音也钻进了耳朵里。来得这波人数量不少,大概是一群年轻男女。
枪声停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心上弹了弹,眉心不自觉地拧了拧:又来了。
她竖着耳朵,带上帽子,背过身去,希望来的人可以忽略场内唯一的客人。
可事实告诉她,对方越走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快。
“这儿怎么还有其他人,我们不是包场了吗?”乔语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顾青舟沉默,自顾自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想钓的鱼没有上钩,乔语脸上有些挂不住,带着明显的怒气迈步走到她跟前,直接挑衅:“你还是一如既往没有礼貌啊,装聋作哑有一套。”
在其他人的附和下,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场馆的工作人员,开始她们礼貌而周到的调解服务。
顾青舟依旧保持沉默,只是耳朵听得更清楚了。
一个身着紧身吊带裙,外穿白色皮夹克的年轻女孩对着工作人员开始了数落:“今天的场地我们已经包了,为什么还有其他人可以进来,你们必须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工作人员听懂了她的意有所指,微笑着解释到:“是这样的,这个7号靶位是我们老板自用的,不在租赁范围内,想必在您包场的时候,我们的客服已经给您解释过这个情况并且征得了您的同意。”
乔语动了动嘴,显然更不高兴了,她凭什么比她还有特权。
“她又不是老板,况且包场就是包场,哪有那么多规矩,让你们老板出来给我解释。”
工作人员正要再解释,顾青舟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转过头来与乔语对视:“这个月第几次了?咖啡店你要包场、电影院你要包场、射击馆你也要包场,乔大小姐,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喜欢咖啡、电影、骑马射箭,还是喜欢我?”
难为她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找到。
听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怼自己,乔语愤怒中带了一丝羞愧,拔高了音量:“我花自己的钱你管的着吗?有本事你就把这些地方都买下来啊。”
顾青舟像看一个无赖一样地看着她,她确实。。。没这个本事。
摘下护目镜,有点抱歉地看向林颜:“去吃饭可以吗?我请。”虽然她不认为自己会输,但她是弃权的人,理应判定为输。
林颜笑着点点头,随口道:“听你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青舟开始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瓶水、一件外套、一支手机,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就这么多了
“行吧,让给你,玩得开心。”说完,直直的向外走去,两侧的人迅速给她们让出一条不宽不窄的过道。
穿过人群时,眼尾扫过两侧的人,心脏开始狂跳,脚步也开始僵硬起来。
现实生活中,目之所及的平行线总是太少,不是两点透视,就是三点透视,总会有一个落脚点在不远处等着。
但如果落脚点是他,她不敢停留,更不敢深究。
走到人群尽头时,乔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要想玩也可以,你陪我练练,赢了就让你留下。”
她一向是一个自控力不错的人,更不愿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尖锐的一面。
“那是你付不起的价钱。”却还是冷冷回道。
说完走得更大步了。
乔语气急败坏的抬腿就要追上去,却被身旁的乔木一把拽了回来,地方是她选的,有什么气就自己受着。
“不要闹啦,人家都已经走了,你还要怎么样。”说完,望了一眼顾青舟离开的方向。
以往两人总会在这条通往停车场的路上闲聊几句。今日的顾青舟却异常沉默,林颜好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的脸色劝退。
沉默是她常做的事,甩脸却不是,所以她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手已经放在了车的门把上,但她却没有向外使力,而是看向对面已经拉开副驾的林颜:“你来开车可以吗?”
林颜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回了一句:“当然。”
两人位置互换,开车下了山。
下山的途中,顾青舟是显而易见地心神不定,和来时的心情迥然不同。林颜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和一个人这么不对付,你和那位女士什么过节啊?”
顾青舟低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小时候开始好像就这样。”
乔语的亲生哥哥乔木和顾青舟的堂哥顾青诩是发小,顾家和乔家也算是世交。后来,乔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按目前的情况来看,肯定是高于顾家的。
乔家主要经营房地产生意,可能也有一些其他的产业。她虽然姓顾,但其实和顾家算不上熟悉,所以具体的也不是很清楚。
从小,她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话不多事更少,顾家的长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最常给到的夸奖是懂事。
她比乔语大不到一岁,乔语性格比较活泼,有点霸道,小大人的感觉。年龄相仿的他们经常被家里人撺掇着一起玩耍,可两人压根不是一个性格路子的。
乔语喜欢挑衅她,顾青舟外柔内刚,两人见面次数不多,但是一见面就很难和谐相处。
久而久之,梁子就结下了,也没人主动去化解。家里人都知道她们不对付,但都当作小孩子心性,认为闹一下也是增进感情。
转过最后一个下山的弯道,落日的余晖开始洒下。
两人到常去的川菜馆简单吃了一点东西,顾青舟先送林颜回家,随后自己也回了家。
为了方便新老校区两头跑,前年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现在这个小区。是父母买的房子,她用“方便”的借口搬了出来,他们完全赞同。
房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简单的三室两厅,客厅外面的阳台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区,卧室外面的风景是山丘和公路,闹市与荒村并存。
装修的时候,她把一间卧室改成了书房,一间堆放杂物,一间自己住,简单干净而温馨,标准的独居配置。
顾青舟到家以后,第一时间是洗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倒一杯鲜榨果汁,坐到了阳台的椅子上。
正在念研究生的她,平时课业很重,不算是个有情调的人,回家的时间不在书房就在卧室,这样享受日落的傍晚印象中没有几次。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心不静,干不了其他事,坐在这儿多少能让自己更镇静一点。
刚刚在训练场的时候,她刻意没怎么抬头,但磁场就是这么奇妙。
有些人只要和你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就能快速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甚至是他衣服被风吹动的褶皱。
四年了,原来他真的回来了。
浅灰色的运动裤,白色的冲锋夹克里面是白色的T恤,头发好像短了一点,整个人更有线条感了,气质依然是干净地出尘。
没有完整地看到他的脸,只能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进行复刻,但这样似乎更引人遐想,他还保留着她喜欢的面孔。
十米开外的距离,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
刚才她会那么爽快地走掉,也是因为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年初的时候听顾青诩说起他要回国的消息,时不时也会脑补一下和他重逢的场景,然后又快速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告诉自己无所谓不重要了。
今天真的遇到了,第一时间却只想要逃走。说不出“好久不见”也说不出“好巧”这种久别重逢的寒暄。
回想自己刚刚的举动,她把头仰面放在椅背上,嘴角挤出一个无奈的笑。
她甚至还把帽子往低了压,手也只敢放在口袋里,紧紧拽着衣服,任由手心渐渐潮湿。以至于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可能都无法专心开车,又是山路,为了两人的安全,所以让林颜替了她。
这样不甜不咸的重逢也还不错吧。
对于自己是重逢,对他而言,或许是新见吧,或许他都忘了吧。
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