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制过誉了。”裴昀一笑,眼睛垂下,掩住目中所有的思绪,“天下有盛名以冠我,我却有能不用,畏罪自缩,是以负天下之深恩也。”
翻译一下就是:天下老百姓这么夸我,但我有才能却不使用,害怕有罪就当缩头乌龟,觉得可丢脸。
庭中寂寂,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看向他,眼中亮得惊人,像燃着鬼火。
元家父子对视一眼,双方目中含着同一个信息:这是,有门了?
裴昀抽空想了想自己衣着是否得体。
系统说:“又钓上啦?”
裴昀回:“又钓上啦。”
系统说:“我说你既然无意于向人家效力一同打倒燕王干嘛在元府住了两旬半,感情是掂记上人家别的了,这次是什么?”
“管得着吗你,静音。”刚复活就过来烦他。
系统:…………
裴昀将目光对上主位的元若弼,背后的狐狸尾巴一摇一摇,“昀有匡扶百姓之志,只恨未逢明主,无以效死力尔。”
翻译一下就是:我裴昀有匡扶天下的志向,愿意为了心中的明君献出生命,诶呀呀呀呀,不知道哪个人是我要找的名主呢。
系统:“你上午刚装晕拒不向人家投诚,凭什么人家现在就要信你突然回心转意了吧?不会有人真的相信吧,你演的好烂。”
裴昀回:“静音。”
系统说:“拜托了,裴昀,你就是不承认你做错了,你演的真的很差。”
裴昀说:“庞巴德怎么证来着——”
系统忽然轻快地说:“啊,看来我该静音了,静音!”
“谢谢配合。”
终于让系统在大脑中闭嘴了,裴昀继续笑眯眯地推销自己:“两旬之前,昀郊游黎阳,百姓暴动滞留于此,若未逢将军与公子搭救,恐命尽也,又得寄身数日,心下惶恐,不知有何以报。”
裴昀看见元景偷偷咧嘴,忍不住笑了一下:小样儿,平时不好好学习,这下蒙了吧,看你以后怎么和你家谋士交流。
就是此时,元若弼挥退了伺候的众奴婢,仅留下把门的部曲力士数人。
烛火幽幽,元若弼道,虎目森然,却带笑容道,“裴公子何须多礼,我与裴家也算世代交好,我的外侄娶的就是裴氏女,你是自家人,帮你就算帮自己。”
这话说的不心虚吗,裴氏是树大根深的河东大族,朝中有头有脸的往上数三代必定和裴氏有些亲故。元若弼如何不知道,只是不愿往那方面说。
按自己说话的逻辑,下一秒就要“叩谢将军,昀愿结草衔环以报将军”了,宾主尽欢。和裴昀设想不同的是,元若弼一改之前欢迎的态度,变得犹疑起来。
之前百般推阻,现在又主动拜入,元若弼又不是真傻,再信他就有鬼了。
系统说,“不儿,之前不可聪明吗,还拿什么巴勃罗吓我,现在傻了吧人不要你了,我早说听我的。”
“你等等啊,急什么。”裴昀说:“还有,文盲,是庞巴德。”
“是,元将军是自家叔父。”裴昀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叨扰多日,家母也日夜思念,也许该告辞了。元将军若有给予众位叔母手信,昀可代为传达。”而后只管饮茶,不作一句。
心里只冷笑:元若弼,敢放我走吗你?
你儿子下午言语暗示我你想造反,今天晚上你拒绝我做你的谋士,如今我想走,你放不放我走?
你不放我走,那你敢杀我吗?我出身河东裴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族,知交子弟边朝野内外,你无缘无故杀了我,还有人信任你是贤明有能的明主吗?
元若弼自己织出扑向裴昀的网,网住的鸟却是元若弼自己。
“如今多事之秋,盗匪横行,子扶固然少壮,然天高路远,前途莫测,子扶还是在这里多留一阵子吧。”萧颍道。
“是啊子扶,黎阳文盛,典籍众多,你在此处,对研习经义也不乏好处。”元景也连忙道。
裴昀但笑不语,低头饮茶。
元若弼终于沉不住气,“萧卿说的对,此去黎阳至河东,山穷水恶,还是待战乱平息之时动身才好。”
“哦?河北大雪,辽东二征,百姓困顿,血膏草野,你我都知道群盗蜂起,周室——”
“裴昀!”元若弼喝道。
“周室将危,天下大乱矣。”裴昀面不改色,目光若炬,“元将军,你既有扶危之志,又为何不敢用我?”
“怀疑我朝秦暮楚别有二心?怀疑我明面投元暗中还族?”裴昀说,“大可不必如此,但用无妨。昀若藏祸心,一刀杀之。瞻前顾后类此,不可为人主。”
年轻的、刚及弱冠的年轻士人才冒出头便有睥睨天下的锐意,食姬这头噬人无数的残忍凶兽尚被逼视地后退几步,元若弼呢?
元若弼眼睛半眯了一下。
不好!元景心里暗为裴昀捏把汗,他爹这幅样子,准是恼了,他爹一恼不见血是不肯罢休的!
“哦?裴郎高见——”元若弼语调拖的长长的。
“将军,看来你被我说中了。”裴昀并不惊慌,眼底甚至透出几分狡猾的笑意,“我对您向来是只说真话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谋天下关键在一个时字。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谋士都值得将军耗上二旬,军务呢?粮草呢?”
“将军,时机总是要用手握住的,时不我待呀。”
裴昀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让人信服、让人信任,让人信服——
“依裴郎之见,应如何计?”
“还请将军呈上大周九鼎坤舆图。”裴昀直视着元若弼道。
这个时代,一份精致的舆图决定着战争的成败,是最顶级的战略物资。元若弼的父亲元擒南下灭南商为周王朝的大一统基业添上最后一块基石,只有他和皇帝手上才有完整的全国地图,北至北海南南至交趾。
如果汉武帝看到这幅地图,估计以城易之他都愿意。
“……裴昀,舆图,可不是谁都能看的。”元若弼道。
“昀已入将军彀中矣,又有何忧也。”裴昀道。
“取舆图来!”
舆图藏在元若弼统领的中至军大营中,需要花一段时间取来。元若弼言罢,元景和宴中护卫的几个虎背熊腰的部曲应声而动。
裴昀坐在那里斟酒,主位上的元若弼和萧颍已经推杯换盏起来。
萧颍饮罢,向裴昀遥遥一举,裴昀颔首,也饮尽了杯中酒。
系统说:“你和萧颍勾勾搭搭打什么眉眼官司呢。”
“和未来的同僚熟悉一下有什么不对吗。”裴昀轻快地说。
“不对,肯定不对!”系统说,“你平时说话都半阴不阳的爱挤兑人,哪儿这么轻快?心虚了吧裴昀。”
裴昀却皱着眉,“你听我语气干嘛,真恶心。”
系统说:“你喝多了吧,神经病!说,你和萧颍背着我有什么勾结!”
裴昀又饮尽了一觚酒,又颊泛起浅浅的桃花,眼睛里氤氲起水汽。
“子扶,才几巡就喝高了。”萧颍笑道。
裴昀眨着眼睛,没有说话。
“还说献策呢,这才几觚酒就说不出话了。”元若弼道,“带裴郎下去整肃一番。”
小童从一众高大且虎背熊腰的部曲中挤出来,狼狈地去扶裴昀。
裴昀喝多了酒,倒听话的行,也不闹,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公子,我带你去侧室解一解酒。”童子提着灯在前面走。月光似水,皎洁无云,雪停之后,今晚是个晴夜。
“我没有喝醉哦。”裴昀说,双颊不给面子地缀着红云,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包递给小童子,童子打开一看,是码得很好的点心。
“公子——”
“你饿了吧,尝尝。”裴昀说,“可甜了,你尝尝试试看呢?”
喝醉的人是没有逻辑且不由得忤逆的,况且,跟醉鬼较什么劲。小童子在裴昀恳切的目光中胡乱塞了几块了事,“公子,你醉了。”
“我没有喝醉,不信你问我问题。”
“啊?这可不行……”
“你问。”
“……好吧,公子是何方人士,家里有几口人?”
“我出身河东郡,家里就两口人。”
“怎么就两口人?”
“我来提吧,你手冷。”裴昀道,语调轻盈。他从童子手里接过灯来提,自己自然地到前面引路,“我父亲早亡,母亲一人将我抚养长大,吃了许多的苦。”
许是被触动到了心事,小童子目光闪了闪,“我家原是豫州乡下人,靠几亩薄田为生,有两个妹子,一个小弟,爹娘勤快,生活还过得去……后来我爹被征调去打高句丽战死,豫州又大旱,后来又瘟疫……我们妹子卖身为奴……我和弟弟……”
静默一瞬又补充说,“我和弟弟被买进府里当奴婢了。”
童子抬头去看裴昀,发现不远处有有点灯火——说了不该让醉鬼引路,竟把他们引到了梅园的门口。“公子,咱们走错了。”
“没走错啊。”裴昀说。
小童子呆愣两秒,恍惚间竟觉得万物错影,数个裴公子站在梅树之间——那几口糕点——小童子一头栽在雪地里。
裴昀吐了一口气,他把皮毛大氅脱下给童子盖上,露出里面的杂役衣服。临走前往童子手心里塞了几枚银角子,这些钱,够他兄妹几个赎身。
裴昀气定神闲的走到门口,把门的兵者已换了一批,裴昀道:“想来萧统制已经通知过二位大哥了,还请将令牌交于我。”
兵者对视一眼,一位从袖中摸出一枚红底苍螭纹印有元字的门牌,“统制要我等叮嘱小哥,梅园到中门的巡逻全是自己的人,亮出此牌即可通行。”
裴昀走远后,一个才向另一个问:“不是宴尽之后吗?怎么早到了这么多。”
另一个道:“你管这么多也不见多发你的饷。”
“也是。”
两人便继续执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