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子去拿个东西的工夫,裴昀已经把大氅穿上了。
小童忙去撑伞,又被裴昀温和又不容置疑地夺去,忙着够伞的工夫,背上的背的东西也被裴昀提走了。
“公子,我——”
“你放心,我撑伞呢肯定也向你斜。”
小童急了,他哪儿是要听公子说这种话的,公子一个主人家,怎么能给奴婢撑伞!
“再说了,你穿得圆滚滚的汤圆一样,走路都废劲的很别说打伞了。”裴昀逗他。
小童这下光忙着脸热去了,也没空纠结打不打伞的事儿了。
雪下得够大,好在去赴宴的路上,雪已经被扫到路两边去了,小童子脚不知为何有些跛,路走不稳跌了好几回。
紧赶慢赶,还是擦着开宴的边儿赶到的。
这赏梅宴是从前南朝流传下来的一派风流,本来到杀伐果断的开国皇帝那代已经禁绝了这种风气,但从好奢靡的太上皇起这股风又吹了起来。
是以如今朝中士大夫多以花宴答谢宾客家眷。
“哎呦!公子,”小童说,“我忘带请帖的笺子了。”
宴中把门的侍卫一听这话,默默将目光放严厉了些。
“出门前叮嘱了多次,怎么忘了呢?”裴昀无奈地叹气。
本想着赴宴的时候尽可能的礼貌地早点去宴上装孙子,这样一迟到再进去肯定又被元若弼那老狐狸捡到错处,捉到手心儿里了。
“公子,是奴婢的错。”小童子一脸委屈样子,听声音几乎快哭出来,“您、您打我吧!”
小童子把脸往前探。
然而再开口的并不是他如今的主子裴昀,而是一个尖刻的女声。
“糊涂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奴婢耽误主子的事儿的!”容貌艳丽的小女子一巴掌抽在小童子脸上,尖锐的指甲甚至划出几道血痕。
“你不伺候好裴郎、咳、我是说裴公子!”她偷偷看一眼裴昀,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六小姐。”裴昀行了个标准的礼,一边将小童子塞自己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六小姐的眼睛,把小姑娘看得都扭捏起来。
“叫我月蘅就好。”
“六小姐,”裴昀微笑道,“前些日子我遣人给你送去的马蹄糕还合口味吗?”
“合,合得很。”元月蘅只看着那一双眼,几乎都要陷进裴昀的温柔里,“哎呀,那马蹄糕又甜、又软,我让母亲尝,母亲也说好。”
“是你嫂子的手艺。”裴昀轻飘飘地说。而六小姐娇气的笑容冻死在脸上,像三月里陡然被雪封住的迎春。
元月蘅努力做出个更娇羞的表情来掩饰脸上的气急败坏,还没挤出来就被他哥按住了。
“娘在后院寻不到你,急得头上冒火,若被她发现你在这躲着,仔细你的皮!”元景恐吓完小妹,又注视着小妹带着一串丫头婆子风风火火、着急忙慌往回赶后才回头揽着裴昀往宴会去。
有小主子在,门口的卫兵自然不敢多拦,慌慌张张地放裴、元两人进去了。
“子扶,你何苦如此诛她的心。”元景纵使有心向着裴昀,语气也不免带着埋怨,“我小妹心高气傲娇横惯了,你那句话着让她哭一阵子呢。”
“要是一直让六小姐记挂着我,你才该记恨我。”裴昀道,说罢也不管元景跟上没有,领着童子径直往前走了。
元景在原地愣了一下,无论如何是这个理儿。他又看了看裴昀,裴昀正拿出帕子让那个被他妹子挠了脸的童子擦脸。
那死丫头是真使劲,将人家的脸打成那样。不怪裴昀和她不投契,平时他们这类人,哪将奴婢当人呢?裴昀倒好,拿自己的手帕给那卑贱的奴子擦脸。
他一愣神的功夫,裴昀已经走远了,元景忙赶上,“子扶,等等我!”
“我考虑不周,先替小妹向你道不是。”元景道,“你那未来的丈人眼光真好,竟早早挑中了你。不知你那未婚妻子是什个怎样的人。”
“她呀,”向来从容不迫的裴郎此时竟吞吐起来,元景把这看成害羞的表现,“她是雍州太原人士,父亲是当地贩马的客商,于我全家有救命之恩,于是我父亲当下就结为了儿女亲家。”
“就、就这样?”元景讶然。
“呃……她性子飒爽侠义,瑞凤眼,丹朱唇,极善言笑。”裴昀在脑海里使劲儿搜寻形容词,“身高么,约么和我相当,如今应是又高了……”
“比你还高些……那得八尺有余了。”元景惊到,“这可真是位……飒爽的好女子。”
裴昀僵硬地点点头,心里想师弟,我对不住你。
身长八尺有余、飒爽的“好女子”李凤岐浑身激灵的一抖,刀客的利刃便擦着他的斗笠边缘削了上去,寒芒挑起斗笠边儿,斗笠整个儿翻空中去了。
李凤岐双腿蹬地,像燕子似的轻盈的跃起,脚尖借刀客再次袭来的刀锋轻轻一点便翻至刀客身后去了。此时那刀客便欲回头再砍,叫李凤岐一蹬扎雪堆儿里去了,他左手一接,正好接住那斗笠,反手一扣又扣回脑袋上了。
这一陷也许把人栽懵了,那刀客不仅刀撂一边儿了,人也半天没扑腾起来。
李凤岐弯腰拾起那柄刀,手指盖轻轻一弹,刀便发出清脆的嗡鸣,雪亮的刃面反射出雪后初霁的月光。
他眼睛没离开过那柄刀,好似没注意到重新摇摇晃晃爬起来的刀客——
对李凤岐来说,任何人离阎罗王都只差他那一刀。李凤岐于是用刀客的那柄好刀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自己则在刀划过那刀客侧颈的同时灵敏的朝旁边闪去——他可再没一套这么亮堂齐整的行头了,脏了可不够换洗。
最后李凤岐蹲在地上摸尸,刀客死不瞑目的眼睛狠狠盯着他。他当然不在乎,只盯着刀客荷包里零散几枚铜板评价道:“估计鞋底板里还有几枚,但我不想要。”
说罢用匕首割了刀客身上的布料来擦刀。
完毕后又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树林子里窸窸窣窣响了几息,后蹿出一只纯黑色的、只有额心有一撮白毛的高大马匹来,马走近李凤岐和他亲近了好一会儿,又是舔又是蹭的。
“乌云珠,好了好了,咱们还要找师兄去呢。”说起师兄,李凤岐不禁露出一抹笑来,“快走吧,下着雪得尽快找户人家投宿才好。”
乌云珠已经驮他飞驰一整个时辰,他舍不得再骑马,于是牵着马在雪地里慢吞吞走,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话,“你还没见过师兄,师兄特别喜欢飞禽走兽,不过师兄叫这些叫小动物。飞禽走兽,天地灵动之物也,盖因如此唤作动物。”
“他喜欢雪流飒喜欢得不得了,肯定也喜欢你。”李凤岐大声笑着说,“师兄说他最喜欢小动物了。”
我最讨厌小动物了。裴昀面无表情地想。
方才裴昀被元景带进来急匆匆赴宴,穿过梅林时元景绕了两个弯儿便诗兴大发,要寻芳去也。
裴昀只好自己去,元景迟到没关系,这宴上的客人不叫他儿子便叫他少主,谁会不体谅元景贪玩的心思。他不能迟到,他是客人,里外都隔了一层厚的。
梅园大得很,宴会却藏在曲径通幽、梅影幢幢处。裴昀自己提着一盏灯寻径前往。
数枝白梅在这寂寥的雪夜里含芳吐蕊,被大雪埋在了最高的枝头,不见身形,只余淡淡的半点幽芳。
头顶天气初霁,月似珠盘终于露出了被云掩饰的真容。裴昀在雪地踽踽独行,不着边地想他师弟如何了,忽然回头了一下。
刚起了一阵风,风带着梅花瓣与雪片从树上簌簌地坠下,裴昀眯着眼看了一阵,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原地只有落梅与风声,如今风也停了。
可哪来的这么大一阵风?
若有所感,裴昀慢慢地抬头,梅园的老梅树上,赫然亮着两只黄澄澄的虎眼!
裴昀全身的寒毛一瞬间竖了起来。他轻轻呵了口气,脚下慢慢变换了方位,眼睛盯着那猛虎没放开过。
猛虎双眼若烛,发出阵阵恼怒似的虎啸,尾巴焦躁地打着卷,像是不耐烦;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步一步退去,似是警惕
后来元景赶来,看见的便是这只无法无天的老虎被气势所压的场景。
话归当下,裴昀盯着脚底下那只伸懒腰的斑斓大猫铜铃似的黄色眼球,背上因紧张或兴奋起的一层汗还没有下来。
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朝坐主位的威武将军客气道,“想必这就是将军的爱宠食姬了。”
元将军养了一只斑斓猛虎名叫食姬,以人骨殖养,喜食人也。若遇战时,以食姬随其重骑兵冲阵,其所冲之处,车马伏仰。从前只闻其名,以为只养在军营中,如今却知道了猛虎也是敢养家里的。
听童子说,食姬平时是很温驯的,从不咬人,奴仆打它也只是低眉顺眼的躲开。为了培养食姬的血性,将军府的下人每天宰杀新鲜的猪羊喂养它,但也没有效果。
伏在他脚下那只大猫懒洋洋地打盹儿,又开始细致地用舌头梳爪子上的毛,动作之间露出手掌长的虎牙,在烛光下闪着寒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位上的元若弼一阵大笑,道,“见如此猛兽竟面不改色,裴公子真乃奇才也,元某佩服。”
“你们,带食姬下去梳毛吧。”元景吩咐道,又补充,“食姬性子温和,是以家里也从不拘着它。”
“将军过誉。”裴昀假笑。
他已经借故在元府住了近一个月了,想必元若弼
这时元若右手侧一幅文臣打扮的士人笑道,“定计策安从薛子,惊才绝艳问裴郎。子扶果不负天下之名啊。”
下去梳毛的食姬不知何时返回了,双目炯炯像正燃烧的火焰,它就立在那名士人的身后,目光和那人重叠。
这个士人并不是文臣,他叫萧颍,是元若弼的绝对心腹。
萧颍看了他一眼,之后自然地移开,将酒杯中的酒饮尽、反扣在桌子上,左手的食指在杯身上轻敲了三下。
裴昀心下大定。
虎,虎,虎!(只是想到了在发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雪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