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穿透夜间的阴晦,从死火余烬中挣脱出来,穿过飞灰也不曾变得暗淡,二八年纪的姑娘一样蹁跹起舞,摇曳生姿,那花朵娇烂漫红,更带着一派自然澄清之气,便叫那些绣车华服尽失颜色。
此时的茶楼仍旧点着烛火,昏暗的光亮伴着柔媚的琴声,在外面便能听得,更像是招着人进去似的,定要听听那姑娘诉诸于琴弦之上的是怎样的心事。后竟又有和山水清音一般自然的玉笛声随着那琴声飞了出来,为着寻那笛声陈宴贞便不自觉地往那茶楼进。
却又恍若听见前面街道有什么声音,想着要听得更清楚些,便往那偏僻道衢去,却突然跑过来了个姑娘,连鞋也没穿,跪在陈宴贞面前,抓住他的手。
“求公子救救我吧,求求公子了。”那姑娘晃着陈宴贞的手,不住地叩头重复这两句话。
果然有个男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张口便道,“公子,这是我们这跑出去的丫头,公子快请放手吧。”
说罢就要拉走这姑娘,陈宴贞赶紧攥住她的手。这姑娘得了回应,更是直接抱住陈宴贞的腿,方才在路上沾染的灰尘和摔倒流出的鲜血都蹭到了他身上。
像是知道了陈宴贞会护着她,便一下失了力气,伏在地上大哭,哭的止不住颤抖,那声音可以说是凄厉了,听的人心惊。
“公子,这丫头欠了钱不还,又偷了东西,我正要捉她回去,还请公子不要在这挡着路。”那男子说话愈发不客气了,那姑娘似惊弓之鸟,被那吓的强撑着跪了起来紧着拉住陈宴贞。
树上落下来的粉花和那姑娘身上的血迹缠在一起,一层深红压着浅红。看她背上的伤痕,怕是前几日刚被那人教训了一顿。
陈宴贞便把手虚放在她身上护着,又用身子隔开那姑娘和男子,挡在那姑娘前面,从从容容地拿出银钱来塞到那男子手里,“这些钱应该够了。”
那男子刚要过钱袋子,这姑娘却一下扯住陈宴贞的手,怨恨着对那男子道,“我都已经给过你钱了,你怎么还紧追着我不放?”
却从后面过来一只手,那公子把陈宴贞那拿着钱袋子的手按了回去,又低头问这姑娘,“为何不报官?”
陈宴贞把那姑娘扶起来,那姑娘颤颤巍巍地起身解释,“他说妾若是去报官,定要让妾有去无回,妾实在害怕——”
“是吗?京中还有这样手眼通天的人呢?”那公子紧盯着面前那面目可憎的男子质问。
那男子当即打断,“你把我的东西偷着去当了,换了钱给我,也算是赎身吗?”
“你信口雌黄。”
那男子几乎又忍不住要动粗,只是此时陈宴贞又要出口驳他,大抵是瞧着站在面前这二位,一个一瞧便是个贵介公子,一个瞧着轻浪浮薄,可是随手就拿出这些钱来,想来也不是寻常百姓,或是个膏粱子弟。
也是怕惹祸上身,便放了那姑娘,讪讪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不要与小人计较。”说着,就要带着那一帮人走了。
“且先站站”,那公子却不欲放那男子走,告诫道,“若是再叫我发现你为难这姑娘,我们便真要到官府去走一趟了。”
那男子更是连声称是,仓皇而逃。
见那男子走了,陈宴贞仍旧是把手中的钱袋子给了那姑娘。
只是那姑娘却推辞不肯受,陈宴贞看这姑娘满身伤痕,便将钱强塞到那姑娘手上,“我知道姑娘是有万般无奈才促成今日,既是琼枝玉叶便不要在流落风尘了。”
那姑娘偷偷抬眼,又慌忙避开问道,“二位公子可是进京赶考的?妾定要去给二位公子挂一个红绳子才好。”
“多谢姑娘。”这二位都揖礼道谢。
陈宴贞最是个多情的,心里自然有些触动,便也与那姑娘道,“姑娘不要忘了也给自己挂一个。”
那姑娘瞧着那样清瘦,似乎连东风不忍吹,渐渐风也息止了,那些被吹落的花瓣又能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瞧着那姑娘走远了,陈宴贞便自报家门,“陈宴贞,字端己。”
那公子亦作揖道,“宋鹤仁,字子常。”
“快随我来。”
宋鹤仁便随着陈宴贞又跑回了适才才离开的茶楼。
外面楼上挂着彩灯把这外面玄色衬的清明了些,内里透过窗上的明瓦依稀隐约看见外面人影幢幢。红楼中这些摇曳不定的烛光真叫人情思恍惚。
陈宴贞站在门前停了一会便叹息,“琵琶声虽也好,只可惜那笛声却没了。”
“既是来寻笛声,何必进茶楼?”
“方才这里面的笛声可真是——”
“公子,您可回来了。您又不叫我跟着,可急死我了,赵公子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小四,把笛子给我。”宋鹤仁一下从那侍从手中把竹笛接过。
“原来我方才听见的笛声是你吹的,我要饱耳福了。”说着又打趣道,“只是你一走,里面那些姑娘可要黯然伤神了”
宋鹤仁听然而笑道,“我何必用她们来显出自己的风流来?我与那些个姑娘都是清清白白的。”
至亭中,月亮已然升起,白露暧空,素月流天,衬得湖中波光潋滟。
陈宴贞倚在檐柱旁,形单影只,更感凄清,抬头又看着圆月,“明天是十五了,今天要不是坐在这儿,我竟没注意今天的月亮已经这么圆了”
宋鹤仁却坐在一旁,用笛声来回应陈宴贞。
却不敢细闻宋鹤仁的笛声,生恐把愁绪都引上来。陈宴贞适才本就喝了酒,等那惊破长夜的笛声歇了,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了。
眼看他就要摔倒,宋鹤仁便伸手去把他扶起。与其说是扶起,不如说是拽起。瞧着陈宴贞醉的神魂颠倒地样子问,“你今晚打算宿在哪?”
“邸店。”
“这月二十三文杏馆设宴,何不与我去高歌纵酒?”
“那我可没有银子使了。”
“你把手中的银子全给了那姑娘?”
看着陈宴贞不答话,宋鹤仁便知定是如此了,便又问他,“你倒大方,那明日呢?后日呢?你可还有银子给店家了?”
陈宴贞又笑道,“明日我就到我伯伯家去住了,你要找我,我却要被关起来了。”
“敢问是京中哪位相公?”
在这熙熙攘攘的道衢上左摇右晃地穿行,听见宋鹤仁问他一下站住想了想才道,“并非是什么相公。”
宋鹤仁一路将陈宴贞扶到旅社中,那房中还点着烛火,烛光顺着从缝隙中潜进来的凉风的方向微微飘动,衬得这屋子四处都上下晃动,他的眼前又隐约显出桂花的模样。将陈宴贞扶到床上宋鹤仁便要走了,却听着陈宴贞大声道,“二十三那日再会。”
“你不是要被圈在家里吗?你不是没银子了吗?”
陈宴贞更大笑道,“那是我信口胡诌的,哪里就没钱了?”
等到那桌上的灯油燃尽了,天便亮了,张娘子老早就叫人将陈宴贞要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又点了香饼一直候着他。直到晚上饭都吃过了,陈宴贞才姗姗来迟。
莲儿一见到宴贞自然欢喜,可到底也三年不曾见过,莲儿亦有些不敢上前。
便是陈宴贞先开口道,“莲儿长大了。”
又跟着陈宴贞身后去见过了祖母和父亲,莲儿便又像从前一样和陈宴贞亲近起来。还未等张娘子说些什么,便先拉着陈宴贞到那屋子中了。
“这一路来可都还还好?原想着你几日前便该到了,却好些天也不见过来。”
陈宴贞便只能带着歉疚道,“叫伯母费心了,侄儿这一路都还平安”,又岔开话问,“听爹说莲儿病了,现在瞧着并无晦色,可是已经好全了?”
莲儿便直接回道,“我本就不觉得有什么。”
张娘子无奈叹了口气,吩咐春桃在一旁守着,正欲走时却对莲儿道,“一会儿便出来,不要打扰你哥哥温书。”
那陈宴贞正了正色坐在案前,见着张娘子走了才悄悄对莲儿道,“给你讲个笑话,是我进京听路边的货郎说的。说有一位秀才柳冕去应考,最怕落字。譬如乐字和落字同音,家中便连安乐也不许说,只能说安康,若是谁说错了话,就要挨一顿打。等到那张榜的时候,柳冕向那仆人问是什么结果,那仆人便答道,“秀才康了,秀才康了。”。
莲儿听完只是冷脸看着他,等到陈宴贞将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收回去,看到他一脸失望的样子,莲儿才笑了起来。
“你到底听没听过?”
莲儿摇了摇头笑道,“从没听过。”说着又凑到陈宴贞跟前看了一看就直言问,“这样的文章能中举吗?”
陈宴贞脸色一下就变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莲儿偷偷笑笑,又拿起了堆在一旁的其他书籍随意翻翻看,凝注在陈宴贞在一旁写的小字上。
“你家那个女先生今日怎么不在?”
“她家中有事。”
“她平时都教你什么?”
“教四书,不过一样是论语”莲儿又翻了翻那书道,“譬如说这一句吧‘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闇闇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若是男子便是论到君臣之道上,若说姑娘,便要论到姑娘的德行上。”
“是了,男女自然不同,男子以建功立业为本事,姑娘以节行称著。”
“那你怎么都不用功在读书上?反倒惹了一身脂粉味?”
“我身上有脂粉味吗?”说着陈宴贞使劲闻了闻自己身上。
“并没有脂粉气。”莲儿瞧他那惊慌的样子,有些嘲笑道,“看你这慌张样子,便可知你只爱佳人一笑,说的建功立业都是托词。”
陈宴贞一下把书从莲儿手中抢过来,“你这丫头,就是在这等着挖苦我呢。”
莲儿见他要恼羞成怒了,便更放肆笑起来。
张娘子想着不要让莲儿扰了宴贞温书,正欲把莲儿带出来,只是走到门前,还不等上了阶踏,便闻得这二人的笑声,也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