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颊靠在窗边,透过纱帘还能看见院中落了满地的梨花,晚上经清光一照,那么轻柔的花瓣竟似寒霜一般透出冷气,便更觉清寒。
莲儿自从出生以来,从不知什么是和暖,即便是从旸谷而出朱阳所散出的金光落在她身上,她也是全无感觉的。所以这梨花,莲儿最不喜欢,索性撇开眼神,仍旧回身依偎在她阿娘怀里。
那放在一旁的屏风,若在白日里,上面的金线经明光一照便越发晃眼,映在室内便是光影交错,各色光芒便像是各种心醉神迷的声音纠缠在一起,更显现出不同寻常的闪烁光亮。
可是现在那屏风上所绘的杏花叫屋内烛火一照,都蒙上一层昏黄,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那杏花好像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枝桠就要从屏风中伸出来跟她说话,更加之近些天来总有敲钵盂的声音传来,弄得莲儿心烦意乱,便不敢再看,更往阿娘怀中缩了缩。
莲儿阿娘闺名张文柔,本是出生在官宦人家,自是广阅诸家。等到了及笄之年便更是惠心兰质,楚楚动人,芙蓉般清绝。只可惜张家后继乏人,张老爷去世后张家便全无官宦,家道中落,日子难以为继。便只好把姐姐文清送到宫中,不想得了官家青眼,便入后宫封美人,甚得官家怜爱。又一路靠着官家的宠爱,升到从一品的昭仪。所以文柔便也沾着昭仪娘子的光,才能从一败落之家高嫁给正奉大夫陈桁。
张娘子由着莲儿抱着,躲在她怀里,渐渐沾染莲儿身上的寒气,便也觉得身上发凉。心中为莲儿的身子担忧,亦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思,便不自觉地悄声道,“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虽说分了些神,也仍能轻松自如地应付手中的针线,在已经绣好的藕色上,又缠绕绣上柳绿。
可是莲儿不过才刚至垂髫之年,自然听不懂她阿娘念的那些诗,只是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她将缎面上的荷花绣成。
“阿娘,这还要多久才能绣出来?”
摸了摸莲儿的头,张娘子又用自己的手把莲儿的小手握住,希望能将莲儿身上的寒气驱散一些,只可惜莲儿半点也感觉不到的,身上还是那样冰凉。
张娘子垂头越瞧着自己的女儿便越是疼惜,颦眉慢慢展开,换成笑眼对她道:“明日便能好了。阿娘再在这里面给你放上艾叶冰片,等到你去拜见祖母时,记得系在缨带上,你渐渐大了,也该懂得礼数了。”
“阿娘,京中是不是有鸱鸮,近瞧着好像是有四个眼睛的?”
“确实是有这样的传闻,似乎有人亲眼所见,怎么问阿娘这个?”
莲儿却不接张娘子这话,转而问,“阿娘,明日带莲儿去相国寺走一走,好不好?”
“往日我带你去你都赖着不肯去,怎么现在突然要去了?”
“昨夜莲儿便梦见那鸟,是相国寺中的罗汉帮莲儿驱走的,那罗汉跟莲儿说京中大旱,非得莲儿去拜过,方能有雨呢。”
京畿大旱的事,张娘子近些天也听陈桁说了几次。可莲儿日日呆在府中,竟也知道,心中自然有些惊诧。莲儿的身子本就异于常人,又做了这样的梦,张娘子心中也犯起了嘀咕。
“不行,阿娘明日还要到祖母房中去抄经。”张娘子想着明日虽是初五,是相国寺开放的日子。可到底疑心莲儿说的托梦的话,亦不想叫外人觉察莲儿身子异样之处,仍是先紧着太夫人的事。
莲儿依偎在阿娘怀里自然觉得心安,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本来都已经昏昏欲睡。可是一听祖母又要叫阿娘去抄经,便情不自禁地皱了眉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祖母性子最古怪,整日里欺负阿娘,莲儿不喜欢她。”
却不想莲儿才说完这话,太夫人就直接推了门进来。见她如今竟这般带着怒气就进来了,张娘子赶紧起身迎接,“母亲来了,若有什么事叫我过去便是,仔细晚上风凉。”
太夫人却不理会张娘子的言辞,瞥了她一眼,径直坐到一旁教训,“若你心里不咒我,我自然不会怎样。”
张娘子听见太夫人这样激烈的言辞,即便是当着莲儿的面,也赶紧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地俯下身子,听从阿姑的教诲。
太夫人性情古怪易怒,又对张娘子一直未能延绵后嗣心中有怨气。太夫人曾经给陈桁纳了个小妾,偏巧在这时候张文柔又有了身孕,陈桁竟就把那小妾给送了回去,可张娘子那孩子最后也没保住。
眼瞧着张娘子嫁进来这四年连生四子,却只留下莲儿这个女儿,太夫人心中便更多了几分厌恶,故总是半分脸面都不给张娘子留,回回来了张娘子都跪下认错,也仍然是不肯罢休的。
“我同你说过多少次,别整日在府中无病呻吟,像个什么样子?”
“媳妇知错了。”张娘子在心中思忖,母亲既是从这里就听见了,那应当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你是个通诗书的,便应该知道做媳妇的顺从该阿姑,尽心料理家事。也该教莲儿些姑娘该懂得的典籍,若不然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张娘子并不曾教莲儿说那些话,也不曾在莲儿跟前有任何怨言。可此刻也只能婉转相劝,希望能平息太夫人的怒气,“莲儿年纪还小,不懂得母亲教导媳妇的辛苦,媳妇只知道感激,怎会教莲儿说这样的话?”
莲儿只是因为年纪尚小,又心疼她阿娘总是被太夫人教训,便由着性子无所顾忌地说这些话。如今见了祖母如此,心中更是为阿娘不平,便护在阿娘身前反驳,“祖母既如此说,可也知道您既为阿姑亦应该爱护阿娘,怎倒日日叫阿娘为难?”
“莲儿闭嘴!”张娘子又让莲儿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懑不平的样子,有泪盈眶,眼圈都有些发红了,却还是用着严厉地口气,“跪下向祖母认错。”
“阿娘……”莲儿见阿娘又将黛眉敛起,疾言厉色的样子,泪珠子便止不住掉下来,一直扯着张娘子的衣袖,在那里磨蹭着就是不肯转过身去跪下。
张娘子便一下把莲儿拉到身边,按着她跪下,“媳妇没有教导好莲儿。莲儿还小不懂事,求母亲原谅。”说完这话,便能感觉到怀中的莲儿轻轻地抽噎颤抖。
太夫人心中虽也对莲儿有气,可这孩子自小便体弱多病的,好不容易才长到这么大。况且她也无意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便对着一直伺候莲儿的春桃吩咐,“先把她带出去。”
看着阿娘那着急让自己走的眼色,莲儿更是心痛不已。在被带走之前终究还是服了软,站在那里认错,“求祖母别气了,莲儿知错了。”
只是太夫人并不理会莲儿的话,一直看着春桃,想让她赶紧把莲儿带走。莲儿虽几次回头相看,不舍张娘子,却也只能依着太夫人的命令退出去。
在那昏黄的烛火催得黏在阿娘身上得莲儿睡意朦胧时,那外面的天已不经意间全然变成了黑色。莲儿再无心管脚下那些零落的玉絮,踩在平日有心避开的那片轻薄的花瓣上,在就要把她身影都吞咽的平日里最怕的一片玄色中不管不顾地往陈桁的文房跑,衣上系的带子都跟不上她的脚步。
一进屋就要把稳稳当当坐着看书的陈桁拉走,“爹爹,你快跟我走,祖母又对着阿娘发脾气了。”
陈桁看莲儿突然跑过来要拉着他走,本以为她是不是要拉着自己去看院子中那被东风吹成的桃蹊,或是又看见了什么新奇东西,急着要叫他去看看。可听清了莲儿说的话便站在原地不肯跟她走了,蹲下把莲儿拉近,“先别急,爹爹问你,祖母为何要冲着阿娘发脾气啊?”
“我不知道,祖母总是寻着由头责骂阿娘,莲儿想不明白。”
看见莲儿脸上仍有泪痕,眼泪似乎才刚消下去。瞧着此刻又要眼泪涟涟,陈桁赶紧便将她抱起来,拿出帕子把她的眼泪擦一擦,安慰道:“莲儿心疼阿娘,这是孝道。可爹爹为人子,亦要遵守孝道,怎能为着自己的娘子去反驳母亲的意思?”
莲儿咳了几声,看了看陈桁,便再不言语了。陈桁轻轻拍了拍莲儿的背,叫她顺顺气,“叫春桃陪着你到旁边卧房歇一会儿,好不好?”
“爹爹是不管阿娘了?”见陈桁不作答,莲儿便又仰着头,澄澈的双眼紧盯着陈桁,“爹爹?”
陈桁心中有愧,眼睛不自觉地颤了颤便避开了莲儿的眼神。过了一阵,感觉到莲儿用她那小孩子柔软的小手轻轻推了推他,陈桁又低下头细细地向莲儿解释,“爹爹适才已经与你讲过这道理了,更何况,就算爹爹去劝说,祖母也不会听的,反倒使她更生气,你能明白吗?”
莲儿自知求父亲无用,便只能默默点了点头。陈桁又朝春桃使了眼色,春桃便赶紧上前要把莲儿抱起来。
“我不要人抱着。”于是莲儿便从陈桁身上下来,心中尽是对陈桁的不满,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摇摇晃晃往前走。
坐在塌上,任凭春桃怎样逗她,莲儿都不为所动,蹙着眉头,眼睛也蒙上一层雾,又像是被微风吹皱了的春水那样轻轻发抖,“春桃姐姐坐下吧。”
那样的安静,连陈桁在翻书的声音都能听见,那声音逐渐变成哗啦哗啦的不耐烦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只一会儿便停了,再没传来任何声音。直到听见跟在陈桁身边伺候的江珠来回话,“公子,太夫人已经从娘子屋中走了,可要让姑娘回去?”
莲儿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下来,就要往门口跑,却被春桃拦住,“姑娘,要先听听公子的意思,若是公子叫姑娘等一会儿再回去呢?”
春桃话音刚落,便听得那边陈桁道,“去把莲儿带过来。”
莲儿直接便掀开珠帘跑了过去。瞧着陈桁他爹得从书案旁拿过来个小匣子,好言请求莲儿,“莲儿把这东西送给阿娘好不好,好好宽一宽你阿娘的心,爹爹明日便会去看阿娘,好不好?”
莲儿从陈桁手中接过匣子,瞧着那红木匣子上不过雕了花鸟树藤,上面描了金,也没什么特别的,便疑惑着问,“这里面是什么?”
“你给你阿娘看,她自然明白。”
莲儿心中虽还是不解爹爹为什么不肯过去护着阿娘,却还是向着陈桁行了礼才告退。春桃便跟在莲儿身后小心地护着她回去。莲儿心中着急,便快跑了两步。悄悄推开房门,便看见那千里流光尚且有心穿过层云缓缓落在张娘子身上,罗裳一样轻柔。
“阿娘?”莲儿轻声探问,慢慢走了过去。
张娘子闻声转过身来,将莲儿抱起来,“跑哪儿去了?”
莲儿却怕阿娘吞声忍泪,偷着瞧了瞧张娘子,实在没发现什么张娘子面色有什么改变,才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了她,“爹爹给阿娘的。”
张娘子虽接过那匣子,但也只是把那东西放在桌上,还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莲儿身上。可是莲儿的目光却一直紧随着那匣子,见阿娘迟迟不打开,终究忍不住好奇开口问,“这匣子中是什么?我刚才问爹爹,他却不肯告诉我。”
张娘子闻言才把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给莲儿看个清楚。那玉环果然与众不同,像春日里无人寻访的小溪水那样清冷澄澈,淙淙有声,“原来是玉环,好像比平常见的更轻透些,那阿娘明白什么了?”
“明白什么?”
“爹爹说阿娘看了这匣子中东西自然明白。”
等了一会儿,见阿娘也不告诉她,莲儿便又转而问,“祖母明日是不是又要叫阿娘去抄经了?”
张娘子每次触到莲儿,总为着她身上的寒凉心惊,很快就把莲儿揽在怀里,轻轻摸了摸莲儿的头,“阿娘平日虽说是去抄经,可是祖母这把年纪仍能亲于织纫,操持家务,给阿娘做了典范。祖母要阿娘管钥,委以家事,阿娘回回去抄经,祖母都教了阿娘许多管家的道理,阿娘受益匪浅。”
莲儿坐在张娘子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说这些,却只是垂着头,似是并不赞成张娘子的话。
张娘子见莲儿听不进她的话,便换了轻快的语气哄一哄莲儿,“只是明日却不必去了,阿娘明日便能带你去相国寺了。”
“阿娘哄我,适才不是还说明日要去祖母房中抄经吗?”
“你方才与阿娘说的话,偏巧让祖母听见了。祖母怜惜莲儿,明日便叫阿娘不必去了,要先带着莲儿去大相国寺”,说着又忍不住笑笑道,“要莲儿先把罗汉金人吩咐的事做好了。”
见着莲儿眼中呈着的春水一下泛起金光,张娘子见着莲儿又有了心思听她说话了,还是接着适才的话教导,“莲儿现在可知道祖母是疼惜莲儿的了?再不许对祖母说那些话了,莲儿也定要敬爱祖母才是……”
听了这话,莲儿虽又想反驳,可终究还是缄了口。
张娘子一直同莲儿说了许多,直到听见莲儿浅浅的呼吸声,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正要把她带过去睡觉,才发现莲儿手中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只好小心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实在是受不住莲儿身上的寒气,张娘子悄悄叹了口气,又攥了攥手才把莲儿抱到床上。虽然并没什么用处,也还是给莲儿盖上了被子,期盼着她能觉得和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