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规矩?”危宥年反问。
檀烟点点头,“公子不急,一会便知了。”
也就是这一会的功夫,之前危宥年雇来拉车的车夫被赌坊的小厮押了上来。
小厮一推,车夫齐刷刷向前扑倒,跪在地上。
小厮拿出十根金条递给檀烟,“这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檀烟丝毫没有意外,冷静地一根一根接过,将它们摆上黄金台。
危宥年听到了小厮方才的话,低头看了几眼车夫。
那几个人感受到危宥年的视线纷纷躲开,只有最瘦最小的那一个即刻出声了,“公子,老板,都是二福的主意,都是二福出主意叫我来的。”
“我是被逼的。”
“他说这件差事差了一个人,我要是不替上来,他就带人去我家砸东西。”
“你要怪便怪他贪心!要罚……要罚也只管罚他,不要牵连小的。”
“公子带来的人,要怎么处罚任凭公子吩咐。”檀烟说,“赌坊下面设有刑场,专门用来催债的,若是公子不想自己动手操劳,也可扔给我们处理,保准公子满意。”
危宥年又看了他们几眼。
面前一共五个车夫,方才只最瘦小的那个说话了,其它四个人都低着头闷不做响,有动静,也是撇头瞪一眼瘦小个,而后又转回来继续低着头。
所以危宥年现下还不知他们口中的二福是谁。
“你们……”危宥年也犹豫着要怎么处罚。
毕竟他向来是受罚的那个。
危宥年拖长的话音刚落,一个壮实的男人双手撑地磕了个响头,“公子,我是二福,尽管罚我,是我出的主意。”
另外三人见了,也朝他磕起头来,“公子,我才是二福。”
“公子,我是!他们都是假的!别听他们胡说,我才是二福!”
“我才是!”
……
危宥年神色凝重了些。
一旁的檀烟见了,却是不慌不急,还用不咸不淡的语气火上浇油:“公子,如今我发觉青莲局的取名甚好,青莲佛目,两眼明净,能洞悉人间疾苦,辨明是非黑白。”
她将最后一根金条对齐好桌角,手指放在上面敲了两下,看向危宥年,笑笑,等他的回应。
危宥年开始有些头疼了。
檀烟又看着跪在地上的五个人,缓缓道:“你们今日是运气好,佛目坐镇,必不会叫你们受了委屈。”
危宥年拧紧的眉一松,随后挑起了右边的眉毛。
先前说起以花取名,他是特意寻了个青莲来挤兑檀烟。
暗讽即将下注的局,是个注定赢不了的。
只是如今……
他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那石头到底是天上落下来的,还是这赌局里给他造出来的,还值得怀疑。
危宥年想到这一层,又直勾勾看向檀烟。
檀烟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却也不恼,大大方方问出来,“公子,瞧我做什么?”
她问完又对上危宥年的眼神,琢磨了两下,心中便猜出个大概,她立即解释,“这可不是我的手笔。只是从前便出过这样的事,有些习以为常罢了。”
“这黄金台,原本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桌子,上面也没有金条。”
“赌第一场十万两黄金的局的时候,运黄金来的车夫将一整箱的黄金给偷偷藏起来了,后来那一箱黄金被搜出来的时候,另外大部分的黄金已经被转移走了,东家那时也忙,于是随手一指,便让我们将那一箱的黄金摆上了桌当摆设。这才有了黄金台。此后这样的事情在第二场也有过,只是他们偷的没有第一场的多了。”
“东家见此前有了先例,又是一指,那被偷走的黄金便又落在了桌上,成了新的摆设。”
见她这一番说辞也不像胡诌,危宥年打消了心里的疑惑。
不过有了檀烟激将,这回他不再犹豫,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谁是二福?”
不等他们作答,他又立即补充,“别再同之前一个说法,我不想看到好几个二福一齐出现。”
“如今说实话,你们便都能活,若是还胡说糊弄,弄得我心烦,便一起都去死。”
“我一个也不饶。”危宥年话里带着几分凶戾。
五个人安静了。
只最瘦小那个嗫嚅两下,眼睛不停地乱转。
终于,
“公子,我才是二福。”埋在人群中最不起眼那个站出来领了身份。
危宥年看过去,辨认几下,认出人来。
是第二个说自己是二福的。
“是你带着他们偷的,是你出的主意?”危宥年问他道。
“是,是我。”二福垂下头应道。
危宥年问檀烟,“姑娘,不知你们这里,若是手脚不干净,该怎么罚?”
“简单。”檀烟说,“将那只不干净的手脚剁掉便是。”
“不可啊!”之前带头说自己是二福的人跪着,膝盖蹭着地板,快速挪了两步上来,檀烟身旁的小厮见了,伸手去拦了一下。
“小贾!”二福回头呵斥一声。
小贾看到二福的眼神,微微犹豫,狠下心将头低下去,表情却像是闷声吃了好大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不服气似的。
“你说,为什么不可?”危宥年伸手懒洋洋指了小贾一下。
二福又是一声呵斥,“小贾!”
“闭嘴!”危宥年喊了一声,又看着小贾道:“我要听你说。”
小贾立即抬起头,眼眶因为激动胀红,“原不干二福的事情,他家里头虽然过的不是成天能吃上肉的好日子,却也不至于到偷钱的地步。他是为了我们几个!是我们几个,我们几个家贫,不巧都是前阵子矿井坍塌,家里有人受了伤的。家里的壮丁劳力一下子没了,家里头如何吃饭啊?”
危宥年又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身形,除了小贾和二福,其它多是瘦骨嶙峋的,看上去也蔫蔫的。
“可你……”危宥年见他**在外坚实的臂膀,提出质疑。
“我是生得壮,但家里还有个年老多病的母亲,终日靠着苦药吊命。矿井坍塌,受伤的是我的长兄,他成了家,家里有个奶娃娃,一家人的吃喝全靠他。现下他出了事,我的嫂嫂只能整日做些绣活换钱,但终究是补不上流水一般花出去的药钱。我总得接济一下。”
说到后面,小贾呜咽起来,话都有些含糊不清的。
“再说……若是治不好我兄长的腿,他们一家,从此只怕是完了。”
话一说完,他便再不忍了,眼泪决堤一般地淌,糊了他满脸,似乎从前在家人面前硬抗的情绪,如今总算堆积不下,一股脑冲出来了。
二福叹了口气道:“公子也晓得他们的难处了,就不要剁他们的手脚了,尽管罚我便是。”
“不,不可,二福!”
“不可啊!”
……
“公子,还请饶命啊!”
看着下头跪着几个人哭天喊地的,危宥年也有些看不过去,他想了一会,松口道:“罢了,你们走吧。”
“既然事出有因,我便不计较了。”
说着危宥年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扔给他们,“药钱。”
看着地上鼓囊囊的钱袋,那几个人先是愣住。
还是二福最先清醒过来,拍了拍那几个人的肩膀,道:“人家公子给的药钱,还不赶紧收好!”
听完话,所有人对着危宥年不停地磕头,小贾脸上绽开笑脸,一个劲地对危宥年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公子是个大好人啊!”
“走吧。”危宥年挥挥手。
那几个人即刻起身,欢天喜地冲危宥年鞠躬,又连声道谢了好一会,这才捧着钱袋走。
“公子,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檀烟看着几个人的背影问。
“嗯。”危宥年道,“如今也验过货了,开始吧。”
“不急,还有件东西,我没有替公子要回来。”
“什么东西?”危宥年被她说的一愣。
随即赌坊门口传来一阵喧闹,门口看守的小厮拿了件东西回来,恭恭敬敬弯腰,双手将物件呈递给危宥年。
危宥年瞟了一眼,很是疑惑看向檀烟,问:“这是做什么?”
说着危宥年视线又回到小厮手中捧着的东西上。
那正是他刚刚丢出去的钱袋。
檀烟向后靠坐,“公子怕是不知,那几个人,是赌坊的熟面孔。似乎前两天才欠下了一笔债,如今四处奔波,似是在忙着还债呢。”
“所以他们家中并没有人生病?”
檀烟:“那我可就不知了。”
“不过就算有,他们之前偷藏起来的金条,和公子如今给出去的白银,想必也进不了药房去。只怕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得回到赌坊里来。”
危宥年听完一声不吭。
檀烟在对面笑笑,“如若公子不信,尽可以到我赌坊里问,那几个人的赌品可算不得好,从前可是惹过事的。在赌坊里头,也算是留了个臭名声。”
檀烟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之前那个将二福供出来的,却是没来过我们这里,是个生面孔。若是公子寻人问了,有人识不得他,公子可不要怪我没有提前跟你说过。”
危宥年面色有些难看,回想起从头到尾都不掺和进哭天喊地中的瘦小个,细细思索,这才发觉事情确实蹊跷。
想通了后,危宥年不想再管那些,双手搭放在椅子两侧,同檀烟说,“罢了,不管那些了,先开始吧。”
“行。”檀烟笑笑,“看公子像是新手,我便来同公子介绍一下玩法,我们这一局很简单,就只是比大小而已,等会会有……”
“反正都是输,我明不明白规则似乎也不重要,直接开始吧。”危宥年不留脸面地拆穿。
檀烟被打断,笑意微凝,她应下危宥年的要求,“好。”
这会子功夫,小厮已经在黄金台上摆好了骰子一类的物件。
不过危宥年确实不会赌,想要下注,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檀烟看出来了,起身,几步走到危宥年身侧,弯下腰,贴心地问,“公子要押大还是小?”
“大。”
“可想好了?”檀烟问。
“想好了。”
“买定离手,输赢自负。”檀烟再次提醒。
危宥年这一天下来,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现下听得有些烦,他抬手,就要拿起桌边的金条丢到大字上。
檀烟抬手拦住了他,转而拿起桌角不起眼的圆片,“公子,用这个,这个是筹码。”
她将筹码递给危宥年,看着他两手捏住筹码,上前扶着他的手,带他下注。
危宥年刚想挣开,檀烟却在他身旁压低了声音,“公子是为了花酒场去的吧。”
危宥年的动作停下来,侧耳仔细听她的话。
檀烟于是继续:“不是为了攀炎附势,更不是为了一夜魁吧。”
危宥年指节微微抽动。
檀烟察觉了,不动神色将手伸过去盖住危宥年的指节,安抚他道:“公子莫要惊惶。只是玉京里大大小小的富商和权贵,不巧我都晓得,突然出现公子这样一号我从未听闻过的人物,赌局用脱离尘俗的青莲取名,还同我说什么‘目净修光如青莲’,我不免多想。”
“公子要做什么,檀烟心里大抵有数,萍水相逢一场,我也不会做什么对公子不利的事情。”
“只是有句话要提醒公子。若是一群人穿着绫罗绸缎站在公子面前,公子看得出谁是恶贯满盈的罪人吗?”
檀烟说着,带着危宥年的手指停在了大字之上。
檀烟笑笑,气息鼓动的声音拂在危宥年耳边。
危宥年一怔,扭头要去看她。
檀烟抬起手,起身,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冲危宥年拱手笑笑,依旧是淡淡然有些清高空灵的声音,与乌烟瘴气的赌坊格格不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祝公子目净修光如青莲,两目清明,辨明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