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奴捏着针又绣了两下,手上的动作十分笨拙。
觉得不太对劲,他停了下来,将布块拿远了些打量,后来他发现自己也看不出那一坨彩线绣的是个什么东西,为难地眯起眼睛,放下手中的针。
那针掉下去,被线牵着,没有落到地上,在空中胡乱甩来甩去。
年奴抬手捂住眼睛,无奈叹口气。
女红真的……还是有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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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树叶沙沙作响。
一道披着黑披风的人影在廊道上狂奔,披风扬起,隐约露出其下的墨蓝色衣裙,还有一双穿旧了的绣花鞋。
黑披风直奔凤仪宫方向而去。
没有阻拦,她直接踏入了凤仪宫,推开皇后寝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寝殿内熏了香,闻着这气味,总让人觉得暖烘烘的,又带有几分庄重肃穆的禅意。殿内响着盘佛珠的声音。
黑披风一路寻着声音走过去,最后跪在尚未就寝的皇后脚下,掀开了宽大的帽子。
“处理得怎样?”皇后盘腿坐在榻上,手持佛珠,听到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微微睁开眼。
崔令低下头,“娘娘放心,道士死干净了。”
“很好。”皇后两手放下,搭在膝上,又问:“那个女子呢?”
崔令面上略一迟疑,只不过因为低头的原因,皇后看不到,“也处理好了。”
皇后闻言叹口气,“这也是本宫的无奈之举,实在是对不住她。”
“对了,可将本宫那些赏同她一齐埋好了?”
崔令:“埋好了。”
皇后:“她可曾同你说过她叫什么。她助了本宫,本宫还未曾知道她的名字。”
崔令:“她说她被卖的时候还太小,记不得自己的本名了,青楼里的人都丫头丫头的使唤她,等到后来她要挂牌接客,这才为自己起了个名,唤蒲柳。她说自己命不好,自小落入风尘,不干不净,所以叫自己蒲柳。”
皇后听完沉默了一会,“她的墓碑刻好了吗?”
“还未曾,今日时间紧,只下葬了。”
皇后:“那到时候找机会将它补上吧。”
“还有,替她换个字,将蒲换成菩提的菩吧,叫她来世莫要做蒲柳,要做菩萨手上捧着的柳枝,受人景仰参拜,再无人轻视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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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凌青岁起身的时候,脑袋胀得发晕,按理来说醉酒的人都能得一夜好梦,可凌青岁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他就已经渐渐转醒了。
他一个人蜷缩在床上,逼迫自己再次入睡,再去做一次梦。
可挣扎了半天,他除了愈发的清醒,便是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无力。
听到外头打更的声音,凌青岁坐起身,叫来年奴替他梳洗。
年奴不晓得他起这么早又是要做什么,问了一句,“殿下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凌青岁站起,声音嘶哑,“去上朝。”
年奴一愣,随后出门替他唤来了人。
又柳也竹正在厨房里预备吃食,听完也是一愣,而后便急忙过来伺候了。
凌青岁板正坐在桌前,眼下一圈乌青,眼里尽是疲惫,一改从前因为困倦,犯懒闭上眼睛,身子晃来晃去的模样。
他看着年奴一缕一缕地将他的头发整理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逐渐衣冠齐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坐着。
可一切就绪,凌青岁起身走出去的时候,却又换了副面孔。
他竭尽全力压住了眼里的疲惫,将空洞洞的双眸填满了神采,虽然没有从前那般鲜活亮眼,也总比他刚刚晨起时要好。
他似乎真正的像个储君了。
身后的又柳也竹看着却是慌得很,“殿下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了。”
也竹:“是啊,都快变成个我认不得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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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岁捧着笏板出现的时候,周围三三两两围作一团的朝臣们都是一惊,偷偷侧头去瞧几眼凌青岁,再回过头去与自己那些朋友压低声音聊两句,一向稳重的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虽然他们这般躲着,但还是有三两句闲话飘进了凌青岁耳中:
“那太子……怎么就突然来了,我听风声说,太子自那夜夜奔之后,就疯魔了,如今这是……好了?”
“算不得疯魔吧,昨日仪式上,殿下举止可是很端庄的,还同我说多谢多谢了呢。”
……
“稀奇古怪大事又多一件,算命将人算上进,老夫我这是头回见到。”
“看来这算命当真管用,今儿我下了朝,立马就回去差人来给我那臭儿子算个命,给他算出个金榜题名状元命,望他从此勤奋苦读,不再游手好闲,败我家底。”
……
倒也不至于难听到不堪入耳。
不过这不甚难听,也只是对这些听到的所做出的评判,旁的那些有没有不堪入耳,凌青岁是没法子知道了,若是当真不堪入耳,想必不会只微微弯腰,或是直着身子说,怕得咬着耳朵,或者等下了朝再私下说。
凌青岁穿过人群,所到之处,议论声便小一些。
前面凌重桦没有与人凑在一处,独自一人站在前方,背对着众人,故而也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
直到身后的动静渐大,而后又突兀的转小,他觉着好奇,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他登时愣住,手里的笏板向下垂了一段距离。
凌青岁脚步也是一顿。
两人相望,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凌重桦依着规矩,向他行了个礼。
凌青岁走上前扶起他,朝他点点头。
随后两人便是各自回位,沉默着再没说一句话。
不过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就算能说,也不该在如今的场景下说,毕竟那些事情太过严肃,叫人听了去,两人都得招来灾祸。
……
自此,凌青岁又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朝,处理政事,仿佛从没有过那一夜的幻梦。
只是好像又有什么是变了的。
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化成一潭幽深池水,开始有些望不透了。
又柳和也竹担心他担心得紧,这两小姑娘心思单纯,一有心事就挂脸。因为担心凌青岁的缘故,平日里活泼明媚可爱的一张脸,如今也苦的皱巴巴的。
虽然她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是个尽心陪着一起难过的。
原本凌青岁并没有注意到又柳也竹的变化,只是时间长了,他渐渐习惯如今的处境,学会时不时将自己从那些烦心事中抽身出来歇息一会,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人,发觉他让她们担心了。
于是他又开始试着让自己笑起来,在她们将餐食摆上来的时候,夸一句菜色不错。
几番下来,她们总算被骗过,以为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爱笑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
其实他依旧忘不了那个梦,还有继玄说的话。
每天上朝回来,他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就拿笔铺纸勾画分析叛乱究竟是何人掀起的。
可分析的结果并不如意,如何算都只有那一种可能,可若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大宁国运早已无法转圜。
入了夜,他每日都会大口喝酒,一是解了心中郁结的一团愁绪,再就是想让自己醉里入梦,再去探一探未来的路。
可惜……
那梦的入口始终不愿对他打开。
就这么浑噩地过了有一个月,凌青岁再次上朝,抬头看向他的父皇的时候,眼睛猛然瞪大。
龙椅上,皇上眉宇间似有倦态,而他的双鬓,似乎有些花白了。
昨日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
梦境里,父皇死的时候,两鬓正是斑白的。
那时凌青岁总觉得还长,给他的时间还有很多。
可如今……
凌青岁心下大惊。
下了朝,立马跑去找了他的父皇,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上面上带着慈爱的笑,对他说,“没事。”
凌青岁穷追不舍地问,“当真没事吗?”
“当真没事,皇儿放心,这江山,父皇会将他稳稳当当交于你手,你定要护大宁百姓安康。”
纵然父皇这么笑着同他说,可凌青岁清楚,他看得出他父皇的疲倦,也晓得他此刻不想被人戳穿的心情。
凌青岁压下心中苦涩,笑笑,“好。”
他一路低着头回到太子殿,脑子里一片停不下来的嗡声。
又柳和也竹正拿着针线在教年奴,一时没有注意到他。
又柳:“对,就是这般。”
年奴看了看,“真的可以吗,怎么好像还是不太好看的样子。”
也竹:“宽心些,真的比之前好太多了。”
……
凌青岁从三人面前走过,三人一心扑在年奴手中的绣活上,都没有立即注意到他回来了。
正好他也没有心思去跟他们说话,独自进了殿,反手将门关上。
又柳听到关门的声音,抬起头看了两眼,试着叫了两声,“殿下!”
“是殿下回来了吗?”
里面没有人应答。
年奴刚才也听到了动静,放下手里的针线,同她们说,“我去看看。”
又柳也竹点点头。
年奴推开门,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浓厚的酒气。
年奴轻轻皱了皱眉毛,继而直奔书架后方。
果不其然,凌青岁就在那里,捧着酒坛,大口喝着酒。
这段时间,看着凌青岁这样喝了这么久,年奴自知拦不住,便也不再上手了,只是问,“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喝酒?”
凌青岁放下酒坛,缩在书架与酒坛之间的狭小空地上,穿着上朝时的白金朝服,明明是端庄典雅的一套服饰,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却如同枷锁。
天光自书架后方的窗户打进来,被书架遮挡分割成众多的小块,其中一小块落在了凌青岁肩上。
这一条光的来路虽然狭窄,却足够明亮,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径中雀跃起舞。
凌青岁缓缓抬起头,眼里是尽数崩溃的情绪,灵魂深处的挣扎映在他的眸子里,凌青岁声音嘶哑发颤,“——救命!”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