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奴应下,出去温好酒重新走进来。
这时凌青岁总算不再笑着了,只是眼神还是那般空洞地望着前方。
年奴将托盘放下。
凌青岁听到动静,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酒壶,他眼睫微颤,随后便像毒发之人看到解药一般,急急伸手拿起酒壶,连酒盅都没用上,直接对着酒壶的小口仰头猛灌。
凌青岁喝的太急了,清酒溢出,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颌,再转角向下,通过喉结,沾湿胸前一片白衣。
酒是温的,一路滑过,凌青岁只觉得暖和。
喝完这壶凌青岁觉得不够,立马又拿起另一壶猛灌。
他这样的喝法总归是不行的,喉间被呛了一下,凌青岁这才拿开还剩了小半清酒的酒壶,弯下腰,用手掩着猛咳。
年奴看着很是心疼,上前蹲在他面前,想要抢过酒壶,“殿下,喝酒伤身,不喝了好不好?”
凌青岁不肯松手,摇了摇头,他说,“阿年,你再去替我温几壶酒,这些不够。”
年奴没有应也没有走,执着地与他抢着酒壶。
若是换成平时,这两壶酒凌青岁要喝完他是绝对不会与他争的。平素凌青岁并不好酒,若是喝,也是慢条斯理的,用酒盅一盅一盅地慢慢喝。
可如今,凌青岁这模样太过骇人。
“殿下。”年奴又唤一声。
凌青岁察觉到手上与他对抗的力,抹了一把脸,抬起头。
他满脸都是湿的,分不出是酒弄的,还是泪弄的,或者两者兼有。
他的头发因为垂头再抬起,有些凌乱,他双眼猩红着与年奴对视,用微微沙哑的气声道:“求你了阿年,给我酒吧。”
年奴哪里见过凌青岁这个样子,他不敢让步,让他再把自己弄得更糟糕,所以手上的劲一直没有松开。
迟迟没有得到年奴的回应,凌青岁主动松开手,不要那个酒壶了。他撇过头,歪头笑了笑,而后自己站起身往外面走。
酒劲还没上来,凌青岁的步伐还是稳健的。
年奴见状立即跟在他后面。
凌青岁走到了小厨房,在角落找到了整齐摆放的几坛酒,走过去揭开了便要喝。
凌青岁平素喝酒都要先闻味道,再小口品尝,对他胃口他才会继续喝。
可如今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要酒,要很多的酒,想让酒穿肠而过,将他内里的愁冲个一干二净。
年奴见了他这架势,立马上前来拦,“殿下!”
凌青岁抱着酒坛躲开他的手,频频被人束缚着,凌青岁很是不满,他转头看着年奴,话里是难得的严肃,“怎么,阿年,你是觉着我从没罚过你,便不会罚你了吗?”
年奴也不怕他这番恐吓,“罚便罚吧,只是不许殿下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凌青岁盯了他好几眼,年奴依旧站在那。
果然如他话中所说,他不怕他。
凌青岁眸子里的光一闪,最后移开视线,什么都没说,还是绕开他走了。
凌青岁夺门而出,随后太子殿里响起突兀的大笑声。
年奴急急起身去看,这才发现,大笑着的是凌青岁。
为什么要笑呢?
凌青岁自己也说不清楚缘由,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笑。
只是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建筑,规规矩矩的台阶,看着窗户和门上贴着的辟邪符纸,他便忍不住地想要笑,想要大笑。
他一路笑着一路走,笑声在这太子殿中回荡。
凌青岁时不时停下来,捧着酒喝两口,将两腮鼓得紧紧的,而后再用力一口气吞下去,感受烈酒一路穿过的热性。
年奴不知道凌青岁要去哪,就这么一直在他身后跟着。好几次他想要去拦,可看凌青岁如今的模样,他又想着,不如就让他醉一醉,疯一疯,解了心中的愁闷烦闷,晚点他再去给他熬醒酒汤就是。
走了一路,凌青岁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便停在了槐树旁,槐树旁有一方石桌,月光洒下,槐树在石桌旁拢出一片稀疏树影。
这时候凌青岁的酒劲已经上来了些,他与他母后一样,都是酒量不好的,如今脚步已经有些发虚了。
凌青岁重重将酒坛放下,双手扶着石桌撑起自己。
之前他喝的太急,那些畅快淋漓如今全找上了门,叫他有些受不住。
他晃了晃头,又要捧起酒坛喝,脚下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歪向地面。
忽而旁边有人承住了他的重量,让他不至于狼狈摔到地上。
凌青岁稳住身形,扭头去看,眼睛眨了几下,看清是年奴,他眯起眼笑笑,举起见底的酒坛,朝他点头,小声道谢:“多谢!”
说起多谢,凌青岁一瞬有些晃神,愣愣的样子好像回忆起什么,眉心紧了紧。
而后凌青岁扶着年奴的小臂竭力站稳,另一只手高举酒坛,对着天上那轮泛着银光的圆月笑起来,大喊:“多谢,多谢!”
“哈哈哈哈哈哈哈……多,谢!”多谢二字,凌青岁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重了音。
还嫌不够,凌青岁松开扶着年奴的手,一手拿着酒坛的边沿,拱手抱拳对着天幕行礼,脚下步伐虚浮,整个人摇来晃去,“多谢多谢”地一直说个没完。
年奴看着他的样子,上前去揽住他的腰,防止凌青岁摔倒。
可凌青岁一点都不安分,感受到平白多出来的一份力,总想挣脱开,一直不停地往旁边挪,躲开年奴的手。
年奴没有办法,只好松开了手,拽住他的衣袍,只在凌青岁站不稳的时候扯他一把。
目光所及的圆月在不停摇晃,凌青岁当它是在回礼,于是多谢地更加起劲,不敢有一丝怠慢。
只是这个多谢同他回来后呆坐着露出的笑一般,都失去了它们的本意,笑不像笑,谢也不像谢,叫人捉摸不透。
凌青岁兀自一个人,疯魔一般地行礼道谢。
原本朝着月,后来便朝着天,朝着地,朝着四面八方,似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每一缕空气都谢过一遍。
可又像是在对什么虚妄的,看不见的东西道谢。感谢他将如此重量交付于他肩上,叫他担起,却不顾他的肩头是否能承受。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年奴没来得及拉住凌青岁,凌青岁重心一斜,向前扑去,酒坛子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凌青岁也一并跪坐到了地上。
凌青岁倒在槐树下的影子里,骤然摔倒的疼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仰头望着天,看着那圆月坐高台,看着他清冷,看着他孤寂。
银白晦暗的月光近在咫尺,只稍微摔出去一些,他便能从槐树的影子里出去,照到一点点天上洒下来的月光,可对他来说,又如同远在天边,他挪不动了,再挪不动了,他好累好累。
他束好的发已经乱了,发丝随意地散落着,他面上一切神色归于平静,又或者说是死寂,目光也是死寂的,如同没有了生机的春,整个人蓦地便黯淡了。
年奴连忙跑过去,跪在他的身旁,低下头查看他有没有被碎片扎着。
看过一遍发现没有伤口,年奴想要将他扶起。
凌青岁感受到旁边人伸来的手,扭头,呆呆的打量了一下,随后依着重力,将身子往前倾,于是他整个人便跌入年奴的怀里,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
年奴一下愣住,手停在半空,清亮的眸子激动地眨了眨,像是遗落在地上的星。
凌青岁现在觉得累的很,全身上下每一处筋骨都没劲了,只是心里头还有根刺头拔不掉,这样的感觉很是难受,他皱起眉头,悠悠开口,“阿年,我好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后面的话凌青岁说的很小声,前言不着后语,像是呢喃,年奴因为凌青岁突然的拥抱方寸大乱,也没心思停他说的话。
“能不能,能不能有个人来救救我,来告诉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又救小家,又救苍生?”
“我……我要那臭道士的手脚俱断,我要他跪下同我母后道歉。”
“我我我,我到底该怎么选,我原本已经预备好今天的一切了,可母后同我说,太子之位是她也是我的活路。”
“到底该怎么办,有没有第三条路给我选,叫谁都不用死,谁都不用死。”
“天啊,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杀的逆贼到底是谁啊!”
……
凌青岁的声音愈来愈小,逐渐消逝成均匀的呼吸声。
闻声,年奴僵在半空的手重新有了动作,它找到了目的地降落。于是白净修长,带有薄茧的指节停在了凌青岁的后颈,又向上蹭了蹭,按着凌青岁的后脑勺,让他在自己肩头靠得更稳当一些。
年奴自己又将头往凌青岁这边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珍宝,凌青岁几丝凌乱头发擦过年奴脸颊,停在他的脸上,像是年奴藏不好,露出马脚的情丝。
秋天的夜里,风一阵一阵地吹,凉风裹挟着夏日的燥意,叫槐树的叶子停不下来,一直沙沙作响,只是这声音也并不大,凑巧能算得上一支动听的催眠曲。
怕凌青岁穿着酒沾湿了的衣裳吹风着凉,年奴松开手,调转方向将凌青岁打横抱起。
起身的时候,年奴动作一顿。
膝盖还是有些疼。
他眉心紧了紧,憋了口气直起身,抱着凌青岁往寝殿走。
将凌青岁轻轻放在榻上,年奴伸手替他整理好额前的乱发。
做完这些,年奴赶忙去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喂凌青岁喝下,又守了他一会,确认他熟睡了,不会再因为不舒服起身之后,年奴才起身去找了个稍微有点月光的地方盘腿坐下。
他拿出药瓶上药,看着伤口,不自觉想起这次皇后对他长达半年的罚跪。
这次罚跪的起因,还是凌青岁突然不想做太子,皇后觉得错处一定在他身上,于是日日罚他去跪着。
不过如今重算命格的消息出来,凌青岁还是太子命,那皇后估计能安心消停一阵了。他也可以好生休养一阵。
其实总是这样的,凌青岁一有什么行为脱离了皇后的预期,皇后便觉得错处都在年奴身上。
年奴一直无法理解皇后为什么要这样想。
不过想明白了也无济于事,该罚的还是得罚。
皇后罚他的理由太多了,年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有的与凌青岁有关,有的则没有。所以无论怎样,似乎他在皇后那里,就是一个需要被罚的存在。
年奴知道皇后不喜欢他,正好,他也不喜欢她。
只是他要在凌青岁身旁呆着,没法子了,只能忍着那女人。
凌青岁一边上药一边思索凌青岁今日的情况。
说到底,或许还是因为太子之位吧。
从前凌青岁不喜规矩,年奴是知道的。
只是凌青岁虽然不喜,但还是尽心竭力地想要将事情做好。他总说,自己辛苦一些,更多的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故而凌青岁突然不想做太子也是让年奴颇为惊讶的。
只是在他这,不管凌青岁做出的决定怎样,他都会无条件支持他。
刀山也好火海也罢,只要凌青岁选了,不问缘由,他定会追随他,护他平安。
所以在皇后日日召他去罚跪,下旨说凌青岁一天不改心意,他便跪一天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如她的意,去劝慰过凌青岁,叫他千万担起职责,不要懈怠。
在知道凌青岁想丢掉太子之位,必要去一次四方殿的时候,他又提前去支开了门口守卫,方便他行动。
他的前路就是他,他往哪走,他便往哪跟。
只是现在的情况……
年奴突然有些懊恼,他刚刚没有认真听凌青岁的话,要帮他解愁便难上一分。
年奴闭上眼认真回想,半晌,他回忆起一个“臭道士”。
臭道士?
谢寒生?
年奴心里总算找着些底。
年奴收好药瓶,起身,熟门熟路找到一处角落,翻出自己藏好的针线,借着昏暗的光开始绣起图案。不过凑近了一看,那图案实在是长得很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