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不大不小的洞穴隐藏在崖壁之中,崖壁不高,像是裂谷形成的断层,风吹过犹如鬼声呜咽,夜风中显得阴森恐怖。
崖壁不远处有水泽,滋养着胡杨树和灌木。
阿祇被押解着路过,蹲下身手指沾了这片小湖泊的水,放在嘴里一尝,微咸的。她回忆地图,继续向东是楼兰,向北则通往精绝。这片湖就是南方正在消亡的盐泽,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罗布泊”。
她的精绝之行计划,怕是又要耽搁了。汩汩的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给这片湖泊带来了生机繁荣,频繁的改道给依靠这片水源为生的楼兰,屡次带来灭顶之灾,相比之下,由南向北贯通尼雅河的大漠明珠——精绝古城,却异常坚强地存活下来。
这个强盗老巢,可能是黑铁骑在大漠的暗站,依地势岩层里外凿刻了不少窑洞,牲畜们被串成一串,被关在盐泽沿岸的绿地,可怜的西域贵族路上被拖拽,又像畜生一样被关进窑洞里,事实上还不如那些骆驼马匹,至少它们是自由的。中原乱战,西域也流年不利,原本好端端的诺鲁孜节贵客,几个月来屡屡成为阶下囚。
女人们被扔在上层的窑洞里,黑衣人留下了些水罐和吃食就走了。
阿祇取水,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始终在黑暗中盯着自己。
米耶小声对她说:“阿秭,咱们要不要趁夜逃跑?”
阿祇按住她紧抓她的手,摇摇头小声说:“有人盯梢,现在不是时候。”
她想到善爱和沙迦阿兄,很可能也是被这些人带走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沙迦牟韦和善爱的失踪,莫非也因王室身份?那会不会也被关在这里?米耶猜不透她的心思,强装镇定。她看了眼不远处,捧着水正狼狈地喝水的小女奴,有些不悦:“喂,怎么不说一声就抢水?”
阿祇随身带有水囊塞给米耶,看了眼狼狈的女奴,不忍心道:“米耶,她过得不易。”
“阿姊……她。”
阿祇捡起一块馕,撕开半块给米耶,将另外半块放在女奴跟前。
小女奴缓解了口渴,接过吃食,看着阿祇说了声:“谢谢。”
她一个人轻咬干巴巴的馕,竟吃出了一丝优雅的感觉。阿祇看了看门口,没有黑衣人把守,那些人对她们监管没有男囚严格,女孩乱蓬蓬的头发下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她掰下自己手中的食物递给阿祇,嗫嚅道:“你也吃。”
阿祇接过,微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回答:“舍蓝蓝。”
“很美的名字。”
阿祇又问:“你是回鹘的公主?”
女孩默默摇头,迟疑了一下才说:“我的母亲是回鹘公主,我的阿达是……于阗人。”
阿祇疑惑,“那你怎么沦落成了奴隶?”
舍蓝蓝停下咀嚼,长长的睫毛盖上那双大眼睛,脏兮兮的脸蛋有欲言又止的迟疑,说:“我被卖给了人贩子。”
阿祇觉得她的故事应该没有这么简单,“那你家里人肯定在找你。”
舍蓝蓝摇摇头,“家里没人了。”她语气绝望地说:“我的阿达说过,和田城早晚会像鄯善一样被天谴吞噬,他让我远走高飞不要回去,卖我的虽然是仇人,但如果阿达还活着,我的命运也差不多是如此。”
阿祇不信有这么狠心的父母:“父母之爱为子女计深远,你母亲是回鹘公主,既然愿意下嫁你的父亲,那他肯定有过人之处。”
舍蓝蓝不置可否,默默低头喝了口水。
“蓝蓝,黑铁骑的人是如何认出你的身份的?”
舍蓝蓝摘下毡帽偏过头,破破烂烂的衣衫与狼狈的面容,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容貌,胳膊上还有伤痕,露出的脖颈后面有半块刺青,刺青貌似鹘鹰的图腾,若不是她衣服破烂,又被黑铁骑削去了半截长发,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阿祇好奇,“这是什么?”
“我母亲在我出生时刻下的回鹘王族族印,她也有。”
舍蓝蓝略显暗沉的脸上眼窝深陷,红褐色的头发再次藏在破旧的毡帽里,半隐的刺青有种神秘气质,她怯生生地问:“你们都是从于阗来的?”
阿祇看出她的急切,爽快说:“是。”
舍蓝蓝眼圈泛红,吞吞吐吐地问:“听说女王登基,诺伊都尉死了是真的么?”
阿祇并不知晓空棺的内情,也没有怀疑舍蓝蓝的身份,于是据实相告:“不错,青石王陵的大丧上,死了很多人,包括诺伊。”
舍蓝蓝不再说话了,朝于阗的方向跪下用于阗语祷告。阿祇当她怀念故土,便也默默陪她追悼,口中不经意唱出大丧祭台上为于阗王吟诵的安魂往生咒:
“西方世界涌香云,
香雨花云及花雨,
为阎浮提苦众生,
作大证明功德主,
是命终人,
念念之间,
望诸骨肉眷属,
无量菩提之心。
唯愿世尊慈,
自今已后,
勿履是道,
永得安乐。
……”
她没有留意到舍蓝蓝的眼睛猛然睁开,这是舍都罗王室才会唱的安魂曲。
众所周知,于阗只有一位公主——阿依夏木。她起初怀疑所谓“伽蓝公主”不过是无中生有,用来保命,没想到阿依夏木竟真的有姐妹?祖慕祇,若你也是于阗王室,舍蓝蓝的瞳孔变得幽蓝,慢慢浮现出恨意。
歌声结束,阿祇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门口,“于阗的公主?首领要见你。”
米耶挡在阿祇面前,黑衣人抽来几鞭子,连带着女奴也被打,舍蓝蓝早已伤痕累累,她疼痛地呜咽抱着头蜷缩在角落,不敢抬头。阿祇制止黑衣人,喝道:“我跟你们走。”
众目睽睽之下,黑衣人带着孤身的女子走出窑洞。
崖壁的沟壑通道犹如地狱的入口,旁边黑洞洞的牢笼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纤细的女子,一步步走向他们恐惧的方向,阿祇在走过不知有过第几个洞窟前,牢笼的栅栏忽然伸出一只苍老干瘪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她,一张被风干的恐怖面容浮现,吓了阿祇一跳,分不清男女的声音随风飘来。
“春日太阳升起时,
丰盈尼雅之水,
天神派下他的女儿,
降生祖慕海。”
这人说的是吐火罗语,阿祇听后浑身一颤,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首预言。第一次正是她穿越而来的那天遇见善爱,她对自己说出这些属于精绝秘辛的预言。阿祇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可惜那张脸又隐藏在了黑暗深处,她被身后黑铁骑的士兵催促着,只好继续前行。
很快,人就来到崖窟最高处的石门前。
她嘴角一抽,心中默念:芝麻,开门吧……
天随人愿,石门果然缓缓开了。
当她迈进岩洞,火把将里面照得通明,看到无数珍宝金银散落在通道两侧,还有硕大的夜明珠,中原的瓷器,波斯的古玩,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岩洞里通风良好,温度适宜,顶上还有天然的采光口,这里是奢华的藏宝洞,同时也是恐怖的受刑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在岩洞深处,若走近看阿祇一定会被无数刀锋装饰的洞壁所震撼,掉下去的人先要经受千刀万剐,才能坠入深渊。
夜明珠下宽大舒适的石床上铺着名贵的狮皮,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端坐其上正在擦拭武器。
他是沮渠男成,半边头编着发辫,半边头剃光发丝刺着纹路,斜眼透露着傲慢的阴鸷。他与沮渠蒙逊有七八分相似,身旁有酒有肉,等他擦干净兵刃,抬头冷声道:“过来。”
阿祇脑中翻腾,快速思索着逃跑或反抗的可能性,男人锃亮的圆刀抬起她的下巴,说:“女人该怎么伺候男人,别说你不懂?”气氛要朝最糟的情况发展,阿祇脑子飞速运转。
未待男人伸手,阿祇腹中忽的一阵饥肠辘辘,危险时刻瞬时变得怪异,咕咕声阿祇忍不住老脸一红,捂上肚子,有时候肚子比脑子反应更快。
“不好意思,我有点……饿。”
黑衣首领微愣,看她尴尬多过害怕的神情,旋即大笑。
阿祇走了整日滴水未进,黑衣人给她们的残羹冷炙大半分给了舍蓝蓝和米耶,自己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抓来这里,怎会不饥肠辘辘?她语气真挚地说:“吃不饱肚子没力气,人之常情。”
男人大笑,“辛夫人确实有意思。”
男人半露着胸膛散发着征服欲的气息,阿祇的目光扫过他的兵刃,落在他身后烤架上一块烤肉上,正滋滋作响,香味扑鼻。
她淡定地抬起头,强装镇定,“虽与于阗女王有点交情,但关于辛夫人传闻纯粹一场误会,少主可叫我阿祇。”
他端起阿祇的下巴,“你是沮渠蒙逊的心头好,可惜了你这张脸,凡他之所喜,我都憎恶。”
阿祇干笑,“呵呵好说,我可以蒙上脸。”
“哼,巧言令色。沮渠蒙逊为了你运送粮草拖延军令,竟求了大单于让黑铁骑去救你。”他一把匕首刺到了一块烤肉上,凑近她说:“我要是抢了他的女人,你说沮渠蒙逊会怎么样?”
他还能怎样?死伤疼痒,反正都是在自己身上。
“怎么不说话了?”沮渠男成眉毛一挑。
“饿,没力气。”阿祇认怂。
男人微愣,没想到美人不是花容失色,还能有这样的反应,他冷笑着说:“你心中腹诽,我行事如匪,罪大恶极,对吗?他既然看重你,我不如好心送你的尸首过去给他。”阿祇后背冷汗直冒,“听说卢水胡男成少主执掌黑铁骑,令人十分佩服!至少不会送个饿死鬼吧。”
沮渠男成邪魅地笑着,“继续说……”
阿祇求生欲很强,“沮渠蒙逊骗走和田城百姓粮食,弃我而去,非君子所为,男成少主既知我的身份,留个活口,总比浪费个有价值的筹码更好吧?”
沮渠男成突然大笑,没错,他需要筹码,很多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