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继续当这个公主,甚至女王,你可愿意?”
阿依夏木看着阿祇的眼神竟不像作假,最近几日是她平生最黑暗,也是最甜蜜的日子,她因失去父王和她自身境遇大起大落,痛苦不已,又因与李暠假扮夫妻,享受着他的照顾与“宠爱”,有那么一瞬,她真的不想面对接下来的危难重重,就这样躲在李暠的羽翼保护下,幸福终老。
忽然,病入膏肓的王后打上她的手,瞪了阿依夏木一眼。
“又说傻话,于阗是你父王留给你的责任,接下来的路你只能靠自己。”经此大难,她庆幸没有让亡夫的王位旁落,却也担忧,女儿怕是终要被人拿捏了。
说完,王后剧烈咳嗽,几乎喘不上气。
“王后。”
“母后。”
两个女孩同时出口,阿依夏木脸色惨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那些话。待王后稍微缓和,她转身紧紧握着阿祇的手,看着她说:“孩子,你不愿认我这个母亲吗?”
辛薇懂她的意思,见她郑重便唤了一声,“母亲。”
患难见真情,王后知道阿祇打算离开于阗,怅然道:“好孩子,既然我们有一家人的缘分,你有什么要求就告诉我们,我替阿依夏木先答应你。”
车辇在行进的路上,阿祇和阿依夏木已经成功地换回身份,于阗王室此次承了辛薇天大的人情,和田城危在旦夕,王后对真假公主的冒险之举仍心有余悸。
阿祇何尝不是,从站在人前那刻起就小心翼翼,生怕出一丝错,她举止极尽端正,看似规矩,实则紧绷着细枝末节,沮渠蒙逊和李玄盛协力打造了这个连环计,只要一步疏漏,她都可能万劫不复。
在即将结束这一切之际,阿祇故作轻松地对王后母女说:“多谢母亲好意,阿祇不过是孤女,只想到处走走看看,等阿依夏木成了女王,给我个闲散使臣的便利?”
阿依夏木瞪了她一眼,“母后已封你伽蓝公主,不比当什么闲散使臣的好?”
阿祇说:“阿依夏木有所不知,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
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夫复何求。
王后拉住二人的手,“只要你们守望相助,吾死而无憾。”
“母后,你长命百岁,莫说这些。”
阿依夏木急了,毕竟是大丧,她接连遭受打击,想都不敢想如果母后也离开自己。
气氛一时沉重无比,阿祇想起一件事,此时王后对她有求必应,阿祇大着胆子提起道:“母亲,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那十个殉葬的采女,能不能赦免?”
王后与阿依夏木面面相觑,露出难色,“这……”
阿依夏木知王后不好开口,微微皱眉解释说:“于阗王室的传统确实有人牲祭祀的传统,父王在世的时候,有心效仿中原圣贤改为陶俑代替,诏书未下,突逢大难。诺伊本想让其女西莫儿为王妃,父王对诺伊之子的死心有愧疚,念西莫儿年幼封为女官,女官有草拟诏书之责,西莫儿以人殉自古有之,称父王千秋功绩,采女殉葬,百不为过。”
王后叹气,“西莫儿如今陪了舍都罗而去,莫非天意?”
这里终究是与现代普世价值不同的地方,西莫儿打算捧杀于阗王,让其成为亡国罪人。阿祇原以为采女只是诺伊的疯狂计划的一部分,没想到无论有没有这场政变,她们都将是牺牲品。
一丈之外,李暠默默跟在马车后,看不出表情。
“主人。”
稷驱马而来,停在李暠面前行礼。
李暠问:“人呢?”
稷低声回禀:“人不肯交给我们,沮渠蒙逊说他已遵循与诺伊的约定,送西莫儿离开了于阗。”
玄盛感慨,“诺伊幸留有一丝人性,不然于阗毁矣。”
稷沉默不语。
采玉祭当日,在拂云殿诺伊唯一的女儿西莫儿为了替兄报仇,刺杀舍都罗,计划诈死脱身。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瑾下手晚了,西莫儿被“大祭司”擒获。彼时,没人对大祭司的双簧身份存疑,宋繇传出拂云殿的消息后,李暠直觉大祭司深藏不露。“大祭司”的企图令人费解,他既没有当场拿西莫儿威胁诺伊,眼睁睁地等诺伊引狼入室,不给于阗王生存的机会,又没有与狯胡王同流合污,揭穿阿祇的身份。
火山拂云殿后,诺伊宣称女儿已死。
这场局还在进行,往李暠不可控的方向。然后,他便收到了大祭司欲与玄玉阁合作的密信。
作为投名状,大祭司保玄玉阁被俘众人无恙,而李暠要带阿依夏木安然回于阗继承王位,送走狯胡王,女王登基后他就说服女王接受大秦招降,作为回报,还免除玄玉阁在于阗采玉的三十年赋税,与李氏宗族世代友好,通商不殆。
李暠有护和田城之心,却不敢保证兵不血刃。
玄盛与吕纂商议以十日为期,若他能拿下于阗,征西军就算真正的收复大漠,统一西域。吕纂应允,李暠才带着阿依夏木亲自赴山海,又有了大祭司的底牌与暗中相助,玄盛才能步步为营,保护了他想保护之人。
是从什么时候起,李暠怀疑大祭司其实是两个人的呢?
大概就是他刚入宫,见到大祭司第一眼的那刻。多年来,大祭司冷漠低调,极少露面,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神棍模样,可是那日李暠见到大祭司,他却感觉到大祭司望着蓝毗尼宫,心有牵挂。当夜,他密信大祭司打算夜访蓝毗尼,带阿祇与王后会面,大祭司没有反对,可晚上他所遇见的那个大祭司,眼神中却带着敌意。
一番回忆,玄盛看向身边的稷。
稷与主人心意相通,几经追踪和交手,他们终于发现躲在大祭司背后的人是卢水胡二少主沮渠蒙逊。卢水胡,是近几年崛起在北凉的匈奴后裔部落,大单于沮渠罗仇志大才疏,膝下无子,便引诱族中两位少主明枪暗箭地夺权数年。
传闻放荡不羁的沮渠蒙逊不得沮渠罗仇青睐,经常被放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稷又道:“沮渠蒙逊也已经离开了。”
玄盛说:“告诉我们的人,不用追了。”
稷静静听着玄盛的话,语气犹豫:“主人,他带走了粮食。”
玄盛眉头微舒并无担忧,“这人亦敌亦友,幸好所图不多随他去吧,等尘埃落定,于阗才算真的不用生灵涂炭了。”
稷心中一沉,想起了故国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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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丧并没有结束。
从太阳刚升起,直至中天,仪仗队伍终于抵达陵寝山口,停了下来。大祭司从队伍前方朝凤辇而来,恭敬地对马车中人道:“青石王陵到了,恭请王后。”
不远处,诺伊都尉驱马而来。
侍女轻掀帏幔,从马车里走下依旧戴着面纱的公主和王后,然后是新封的伽蓝公主——辛夫人。
大祭司看到她们,神情悄悄放松了些许,垂眼双手插袖,隐藏情绪。
阿依夏木小心搀扶王后,带着上位女王的气势。
王后一阵咳嗽,对一旁的诺伊道:“等下。”
在义女的搀扶下,她颤巍巍地走出马车,威仪的于阗王室凤仪,让这位饱受非议的王后立于人前风华不减,辛薇戴着幕笠站在王后身边,沉默的几乎没有存在感。
“王后,不要耽误了时辰。”诺伊催促。
王后看了眼送葬的队伍和舍都罗的棺木,对大祭司提出要求,“吾已将先王的玉玺交与公主,公主就是新王,无需送先王入地陵,我一人即可。”
“这不合祖制!”
诺伊那种不安感又冒了出来。他刚收到消息,女儿已经随沮渠蒙逊离开了王宫,这是他报仇的最后机会,“登基大典尚未举行,公主与王后亲自送舍都罗才是礼数。”
“孤愿亲送父王入陵,并留在青石山守丧。孤已征得母后同意,诺伊都尉不如即日起就告老还乡吧。”诺伊忍了许久,当然不能输在最后一局。
此时,又有一个洪亮的男声传来,“公主若是守丧,与本王的联姻又将如何?本王可是辛辛苦苦赶来,送岳父最后一程的。”
仪仗队伍迅速让出了一条路,重甲在身的一队骑兵,威凛踏来,开口说话的正是狯胡王星夜。高大威武的年轻狯胡王,身佩长刀和弯弓,飞扬着胡人的桀骜不逊,对着阿依夏木豪爽朗一礼:“婚约之盟,王后可不能食言哦。”
他明知一切是诺伊的阴谋,嘴上却耍贱。
大祭司拦在星夜面前:“不得无礼。”
狯胡王被大祭司刁难,很多次求见公主都被拒,要不是李玄盛与他有言在先,大局为重,他还真的想好好教训一顿这个鬼脸祭司。
玄盛出现在他们之间,“今日大丧,狯胡王不如客随主便。”
阿依夏木不自觉目光转向白骆驼的身上。
手上一紧,王后安抚阿依夏木,对她微微摇头,诺伊皱眉,他引狯胡人逼宫,又暗中联络吕纂煽风点火,就是想他们互相残杀,却不想狯胡王反戈,几次冲突,都没最终打起来。
一切好像就是从李暠入城开始。
诺伊呵斥:“狯胡王,你在逼宫?”
星夜并不在意地甩出一道卷轴,扔给阿依夏木,正是两国联姻的王后懿旨。至于真假,事到如今根本不重要,他就是报复这几日的闭门之气罢了。
阿依夏木接过,将联姻的旨意撕得粉碎。
阿祇腹诽,冤有头债有主,狯胡王就是个绿茶。
王后气得吐出一丝鲜血,扶着王后的义女,赶忙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王后完全依靠在她的身上,已是撑着最后一口气。
“时辰不早,该入地陵了。”
诺伊心中着急,狯胡王来搅局就快耽误时辰了。
阿依夏木抱过王后,转身走向马车。
风吹过,扬起戴着幕笠的女子一角头纱,那药味很是熟悉,星夜早不自觉地瞟了那边一眼,汉家的贵女矜持低调,惯会装腔作势,可那张素脸他太熟悉不过了。
这场局,他总算看了明白。呵,她果然是一个狡猾的骗子。
“大祭司,母后不舒服。”
阿依夏木与大祭司从小一起长大,呼来唤去惯了,公主抬手一甩,大祭司沉默地躬身,冷冰冰地看了眼诺伊,又转过身无视狯胡王。半盏茶时间不到,诺伊又催促上了。
“大祭司,正事要紧。”
大祭司终于传令,八十一个引幡人分开列队,抬着梓棺的六十四名大汉按于阗的王室礼仪,郑重抬棺入陵。僧侣们敲着木鱼继续唱经,玄玉阁的三十六骑一字排开,把狯胡王的人马挤到凤辇后面,给抬棺的队伍让出了一条路。
在六百多人的送葬队伍中,传来一阵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