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所在的广场,人群让出一条路。
隔着老于阗王的棺椁大帐,众人看到王后的马车遥遥驶来,诺伊都尉从人群中站起,冷喝道:“王后抱恙,当以身体为重,还不赶紧送王后回宫?”
在场的贵族皆默不作声,克拉汗正要带人拦截,王后驾辇之后走出一位白色广袖儒衫的高大男子,身后有银甲覆面的三十六骑,冷酷威严,常在大漠行走的行伍之人都会认出这行精壮骑兵,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漠玄羽衣,以一挡百的骁勇善战。
库马尔等一众老臣连忙上迎,压制了克拉汗的人。
众贵族行礼,齐声唤道:“恭迎王后。”
在对立的两波人臣之间,马车来到祭台前。
曾是于阗王与王后共乘的车辇宽大豪华,车架是纯金打造,镶嵌无数玉石宝石,于阗百姓见之无不退避跪拜,车辇停在祭台前,车帘掀起一位头戴幕笠的女子探出身子,白衣玄盛已来到驾前,轻轻托起这位神秘女子的手掌,女子袅袅走下马车。
“这就是王后新任的义女,玄玉阁辛夫人?”
众人悄悄议论都说她极得荣宠,性情高傲冷淡,不与于阗权贵来往,竟是已有王室作靠山。
有人小声说:“怎不敢真面目示人?”
懂中原文化的贵族瞥了那人一眼,不屑道:“汉人贵女出门都这副打扮,这是体面。”
李玄盛携妻,皆是汉服广袖的吊唁装扮,虽同为白色孝服,却很是登对。戴着幕笠的女子站稳后,转身朝马车伸出手,苍白虚弱的王后扶着她的手,身着隆重的大丧装扮出现在众人面前。
“母亲。”女子声音婉转温柔。
王后欣慰地朝女子点头,在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此情此景让周围的人微微变色,不禁看向祭台上背脊挺直的高贵公主。今日的阿依夏木身着大丧礼服高贵冷艳,脸覆面纱只露一双浓重眼妆的双眸,礼仪端方无疑,追悼祭文一出,满朝贵族皆跪拜,王储之位已定。王后艰难开口:“吾已收玄盛之妻辛氏为义女,封号迦蓝,她便是阿依夏木的秭妹。一家人为先王送行,都尉……可否?”
一介汉人义女,除了拉拢玄玉阁的势力,诺伊并不担心她能掀起什么风浪。
诺伊对于阗王室恨之入骨,偏偏大丧上不得发作,他抬头盯着祭台之上的大祭司,神情复杂压郁难抒,大丧后希望大祭司守承诺,否则就一切玉石俱焚,他故意刺激王后:“一家人?王后多虑了,老国主薨逝有小女西莫儿陪伴入葬,另加了十个采女陪葬,舍都罗进了轮回也不会寂寞。”
诺伊对于阗王直呼其名,厌恶之情言表。说完,竟真的命人抬上来十一具棺木。
舍都罗一生只娶一妻,合葬的身旁除了王后,没有第二人想,诺伊这是在诛心。
王后气急,强行压住喉咙中涌上的血气,手紧紧抓住身侧的“义女”,谁也没有留意她们相握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她们没有与诺伊唇枪舌战,羸弱不堪的王后在义女的搀扶下,缓慢走上祭台,王后与祭台上的“阿依夏木”对视,面容悲痛,高高在上的公主亦眼神哀痛,行于阗礼迎接王后,“母后。”
王后亲自扶起阿依夏木,看见祭台中央脸覆白布的于阗王尸身,腿脚一软,人几乎要崩溃过去,左右两个女儿连忙搀扶她,共同将人扶到主位上,幕笠女子这时对公主盈盈一拜,恭顺诚意,公主朝幕笠女子微微点头,两个妙龄的“姊妹”算是正式见礼,相敬有礼。
诺伊眼神一动,远望祭台上的公主,可能经历过大悲大痛,阿依夏木竟有了些王者之风?
幕笠女子退到王后身后,失去至亲的痛苦,令王后悲恸万分,哭声吸引祭台下众人的注意力。
诺伊生怕没人搅局,眼神看向戴着幕笠的女子,“大秦兵临城下,王后却认贼作女,这是要通敌?”
王后撑着身子,气息紊乱,“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玄玉阁为于阗百姓作保,若开战不伤无辜,辛夫人甘愿留下作质,吾收她为女有何不可?”
她又怒道:“吾还要质问都尉,你擅作主张殉葬女儿,是要让先王背上罪孽么?”
诺伊冷冷哼了一声,“王公贵族死后人殉,自古有之,众者数百,寡者数十。既是舍都罗的遗愿,王后若有异议,不妨追去问问?”
祭台之上,大祭司突然站了出来,“国之礼法,有别尊卑,严于内外,辨其亲疏。”换句话说,即便是老国主自愿与谁合葬,国家有礼法存在,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哪怕是王。
诺伊不接大祭司的话,反而调转矛头,又盯着头戴幕笠的女子。
“说到亲疏,王后的这位义女与王后倒很是投缘,莫非……”
话未说完,李暠直接质问:“玄盛之妻乃大秦陇西郡守辛纳之嫡女,玄玉阁主母,敢辱吾妻,便是与玄盛为敌。”他在这一刻,丝毫没掩饰气势,身后三十六骑闻声齐动,银盔寒甲杀意逼人。
诺伊巴不得他们发难,这时,大祭祀挥动祭杖。
“天神永道,吾王归天。”
剑拔弩张的对峙暂停,大丧仪式终于开始了……
躁动的人群让诺伊愈发不安,有种莫名失控的感觉,他自知时日无多,最后的软肋西莫儿被大祭司握在手中,大祭司亦与先王不睦,唯一的目的是保舍都罗一族的颜面,按照他们之前的协议,诺伊不阻碍公主继位,大丧后西莫儿就会被送出于于阗。大祭司放任了诺伊对于阗王的手段,执意拥公主上位,诺伊并无多言,反正马上于阗王室就会自我毁灭。
阿依夏木不学无术,刚愎自用,吕光大军对西域虎视眈眈,又有狯胡王鸠占鹊巢。
他不信,于阗还能安然无恙。
眼前这个公主与往日似有不同,他朝祭台参拜,逼迫阿依夏木。
“请公主尊崇祭礼,唱诵安魂往生洗礼。”
依照于阗的传统,继任者将掌管国家,在安葬先王的葬仪上需为之净身裹尸,唱诵往生极乐咒,安度魂灵。众人将目光集中在祭台中央,那里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公主冷眼台下争执岿然不动,硬仗来了。
寂静片刻,女子华丽的身影站在祭台上。
盛装下的公主抬头看向天空,双臂伸出作出祈祷状,缓缓交叉胸前,人站在于阗国王舍都罗的遗体身旁,裙摆在祭台上迎风飘起,额间宝石反射出太阳的光泽,人在纱幔中如梦似幻,好像要羽化升天。
台下皆静,齐齐朝拜。
王后在义女辛夫人的搀扶下,单膝跪伏,风中传来“阿依夏木”安魂的低吟:
“西方世界涌香云,
香雨花云及花雨,
为阎浮提苦众生,
作大证明功德主,
是命终人,
念念之间,
望诸骨肉眷属,
无量菩提之心。
唯愿世尊慈,
自今已后,
勿履是道,
永得安乐。
……”
伴随公主浅浅的吟唱,她的身影徘徊在帏幔之中,仔细净手,行礼,焚香。公主的歌声是梵文,又有钟鼓之乐,哀声入耳,竟无人觉得高台上悲怆的阿依夏木有什么异样。
大祭司在侧,燃香跳着祝巫舞。
仪式进行得完美无缺。
宦官奉上洁白的帏布,公主在大祭司的祝悼声中,为躺在棺木里的于阗王净身,缠绕三层纱布。送逝者的净礼肃穆庄重,诺伊也只能站在祭台下,冷眼旁观。
公主的歌声哀怆渐息,动作缓慢流畅。
“阿依夏木”退到祭台的棺木前,挺直腰背,双手触额后深深跪拜,王室礼仪一丝不差。
低吟一曲,往生极乐。王后的啜泣再难抑制,众人的哭声随之渐起,人们看着公主为老国主净身裹尸,悲怆地颂经安魂,无不动容。无不感慨,昔日骄纵的公主,一夕之间仿佛成长得令人刮目相看。她身后的王后与义女,沉默的哀痛中有动容,祭台之上,只有大祭司在侧,默默地注视“阿依夏木”。
仪式最后,由大祭司主持。
六十四名身强力壮之人小心封梓棺,移棺下祭台,三十六名唱经僧人、八十一引幡人,世家贵族们组成了六百二十八人的仪仗,正是大丧仪仗。
虚弱的咳嗽声起,王后哽咽唤祭台上的公主。
“阿依夏木,吾儿,你过来。”
带着面纱的公主,来到王后的座位前,王后一手牵起她,一手拉着身旁头戴幕笠的汉人女子。王后被她们搀扶着,起身说:“阿依夏木,薇儿,你们随母后再送你父王最后一程吧。”
两位少女装扮各异,左右搀扶王后,画面和谐。
玄盛站在在她们的身后,之间再无旁人靠近,将母女三人送上宽大豪华的车撵,仪仗在大祭司的号令下,引魂开路,浩浩荡荡朝青石陵寝行去。
王后的凤辇,帏幔随着颠簸摇曳出层层涟漪。
于阗依山环水,从昆仑山上流下的白玉河和墨玉河汇入塞勒湖,带来了源源的生机,青石陵寝正坐落在白玉河入湖水之地,背靠连绵群山,清冽的微风吹进马车,青石陵寝并不遥远。
从帷幔的缝隙中,可一窥昆仑雪山。
风水论有述,龙者,山之行度,起伏转折,变化多端,有似于龙,故以龙明之。大漠的千年底蕴,正是融入在这磅礴的山川河流里。
一路哀戚,僧人的往生唱经声,不绝于耳。
大丧,不讲究嚎啕哭丧,以免逝者灵魂不安。
马车里只传来间断的啜泣,隐隐散在风中。凤驾后紧随的是一匹白骆驼,正是玄玉阁李暠,以及稷率领的三十六骑。
王后亲临,诺伊在大丧的场合气氛诡谲。
送葬的队伍绵延而缓慢,人们从一开始的悲伤,慢慢转为疲惫。玄盛白衣飘飘,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几缕不羁的发丝,偶尔随风飘动,他因特殊的身份,算半个王室成员,被允许率领三十六骑守护在王后的仪仗之侧。无人能听见,王后的凤辇簌簌的更换衣服动静,还有低低的私语。
一路颠簸,马车里的女子们整理仪容。
两个年轻的美丽面孔,刚刚互换装扮完毕。
王后虚弱感慨,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世事无常,众生皆苦。”
清浅的声音,带着抚平伤口的温柔,“人之老、病、死,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死亡,不过是另一场轮回的开始……”
王后感知她的孝心,“薇儿,你是我们的恩人,以后你与阿依夏木就是姊妹,也是彼此的亲人。”
“阿依夏木,还不叫人……”
娇憨的声音闷闷地鼻子哼了一声,只用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念在你为父王做了净礼的份上。”她别扭地说出一句:“辛薇……阿恰。”
阿祇知道,阿恰是王室对秭妹的称呼。
“承蒙王后公主深情厚谊,辛薇幸甚,愧不敢当。”
她拉住阿依夏木的手,阿依夏木知她为自己挨了一箭,保住了于阗王室,心中难得产生了愧疚,她别扭地任她拉手,王后很欣慰,阿祇直言道:“阿恰听着不习惯,你我以名字相称如何?”
阿依夏木在别院作了几天辛夫人,对这个称谓起了执念,语气不善地对阿祇说:“那我就叫你阿祇,我不喜欢什么辛夫人。”
“好,阿依夏木,还谢谢你善待努尔。”
自从李玄盛那晚将李代桃僵的计划告诉自己,他们还聊了别院的动静,“辛夫人”闭门不出,跟努尔不打不相识,斗了几场竟斗出了气势,人也振作起来。
突然,阿依夏木无厘头地问:“若让你继续当这个公主,甚至女王,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