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亭月等人赶到的时候,这里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
新加入黑吃黑的那一拨全胜。
出发追击的时候,楚亭月带着十余个捕快,到了这个地方,只有三人。
三人面对两拨人,看上去没有任何胜算。
好在其中的一拨是熟人。
不仅是熟人,还是合作者。
秋江朝她挥挥手:“怎么样?”
楚亭月拱拱手:“不愧秋公子,算无遗策。”
“唐镇,你勾结匪徒,抢夺钱财,以公器运赃物,今日抓捕你归案。”
唐镇本来一脸惊恐绝望,这会又加入一个“对手”他的表情忽然平静下来,不但平静下来,反而带上了一股子喜悦。
“秋公子,你真的要把我交给刑捕司?”
秋江没有表态,楚亭月却是一惊。
她发现秋江的人正在收拾那些箱子,并且带着它们进入了树林。
完全没有把赃物交给官府的意思。
“秋公子!”
唐镇之前还在挣扎,这时候直接往秋江的人身后缩,继续道:“秋公子,你若是把我交给刑捕司。我回去后只能实话实说,你们手上的东西就永远是赃物,一丝一毫都要登记在册。你放过我,我还是金华府知事,你们是在匪徒手上救下差役,保住官府财务的秦淮帮义士!”
“此事与秦淮帮无关。”
“有无关系,可不是秋公子你说了算。三木之下,什么供词拿不到?”
唐镇一开口,楚亭月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纯粹为他人做了嫁衣。
秋江找她合作的时候,她也想过这个可能,无奈她手头能动用的力量实在有限。哪怕拒绝了,也难保秋江他们不做黄雀在后的事情。
“秋公子,你是个读书人,应该知道轻重。”
秋江站在最前面,带着几个人挡住了追击之路。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唐知事倒是不怕被人灭口。”
唐镇哈哈一笑:“我若不明不白地死了,自有楚巡司主持公道。我活着——秋公子就是仗义豪侠的江湖义士。”
秋江往前一步:“楚巡司,属于金华府的东西我等分毫不取。那几个匪徒也归你,不过,他们的确是缙云的衙役。至于其他,那本就是我等辛苦得来。”
“那是赃物!”
“来自巧取豪夺,取自民脂民膏,楚巡司难道不想看到它们派上正当用场?”
楚亭月气的说不出话来。
气归气,理智还在,秋江一口一个“和秦淮帮无关”,她才不信。
若是面前还是那个不知道该叫“尹爷”还是“花爷”的那帮人,她倒是敢仗剑再挑战一下。
可这帮人,就秋江一个就足够让她寸步难进,她身边那些浙江司的人和京营精锐差了一大截。
深深吸了几口气,一转身“撤”!
过了许久,王实才低声道:“其实,咱们也不是没有成果。”
秋江是个“识相”的人,和他自己说的那样,拿走的本来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金华府出库的物资分文未动,还留下一堆“盗匪”,一个个都被制服了,贴心的捆成一串。
车马均在,把金华府的人弄弄醒就能原样该送去哪里送去哪里。
唐镇自然是会被放回来的,到时候向上汇报,自然是“路遇劫匪,幸亏刑捕浙江司搭救,人物两全。”
你说之前不是还有拦路搜查么?
搜查的对啊,的确有官府衙役私通盗匪,刑捕司的情报没有错,只不过有那么一小点偏差。
给唐镇一点时间,这点偏差都可以没有,别管是失误还是里应外合,就是有人利用官府运送物资夹带贼赃,半途再来劫夺。
光看唐镇在人赃俱获,完全落于下风的一瞬间都能抓住双方唯一的分歧点让自己脱身,就知道此人奸猾的高度。
楚亭月冷笑一声:“没错,所有人回去都有赏银,杨协统那里也都能记一份功,年底考核是不用担心了。这样的功劳每年来一个,三年后,王小旗你妥妥是个王协统。”
王实暗地里吐了个舌头,心说“承您吉言”。
他们当捕快的能指望什么?形同贱业,三代之内都不让考科举。能被京营选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只要当上巡司——三代不能考科举这限制就没了,他努力赚钱,指望儿子争气,将来科举高中,一门子从贱业转官身,走在乡间都要被人喊一声老爷。
身份有了,剩下不就图个赏银么,光是在浙江司几个月,拿到的赏银已经比一个正经知县两年的俸禄都多,他是真不明白这位楚巡司有什么不开心的。
怀着能拿赏银能立功的心情,浙江司的人高效工作,很快打扫好战场,提溜着一串“盗匪”问楚亭月如何处置。
最简单的,当然是提回金华城交给秋叔秀,等着拿赏银以及双方写报告的时候互相吹捧一番。
楚亭月找了根粗壮树枝,抱臂坐在上面看他们忙碌,听了这个问题忽然笑了一下。
“带回金华城,送给张千户。”
王实就觉得眼皮子都开始跳,心说何必呢。
送给锦衣卫,后面的进展太不可控,最重要的是他们和锦衣卫这帮外勤属于竞争关系啊,他有一种到手的银子要飞走的心疼。
幸亏楚亭月又补了一句:“自称缙云县的这几个送张千户,剩下的,出几个人,护送他们到缙云交差,然后一起回金华城复命。”
金华城。
隔了数日,杨和总算又看到了这个理论上应该归自己管,实际上人影都很少看到,他也委实不知道如何去“管理”的楚巡司。
他们双方从遂昌案开始合作,一向是需要的时候情报互通,大部分时候各忙各的。
楚亭月在山林水畔来回奔波的时候,杨和也没闲着,他从出赃这条线继续追查那批生辰纲的下落。枕水园案,金华城大户和盗匪之间关系复杂,杨和立刻将这件事和生辰纲案件联系起来。
浙江司这里有几桩不太重要的悬案,都和大笔贵重财物失窃有关,顺着传统销赃线路没有查到任何结果。浙江司集合线报,一直认为金华这里有一条之前未被掌握的销赃路线,鉴定、改造、买卖一条龙。
最初浙江司怀疑绘虹楼,调查了一年多,几条线回来的结果是一样的——绘虹楼只做情报买卖,不涉实物交易。
情报买卖,买卖的可以是秘闻,当然也可以是销赃的办法,江湖掮客行走黑白之间,情报流转最集中的地方,自然也是黑市交易最热闹的场所。
枕水园案一发,杨和的目光落到阮员外身上。
恰恰这位阮员外是外来户,数年前带着巨大财富从安徽移居金华,每一点都透着巨大的可疑。
楚亭月见了杨和,把自己这里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末了叹一口气:“总之白忙一场,想想就生气。杨协统这里……”
杨和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你风尘仆仆,先去洗漱休息一下,案子的事不急。
楚亭月一愣,立马意识到这件他们原本以为就是普通案件的事恐怕背后也有大麻烦,也就应了一声,自去休息。
他们到金华以来一直住在州府衙门的馆驿中。之前轩臬台在此,馆驿官员知道这位大清官的脾气,凡事节俭,所有人都按照品级安排住处。
楚亭月一个九品芝麻官,亏得是个姑娘才分到个单间,又偏又小又阴冷。这会一开门,步子停了一下,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
地方当然没走错,房子还是那一间,但是里面的东西全部换了一遍,换成了接待三品以上官员才用得上的高档家具。窗纸换成了窗纱,大白天的,房间里都点了灯,一扫阴暗潮湿之气。
楚亭月心说见了鬼了,在遂昌的时候,县衙超规格接待,那是因为所有人心里都有鬼。金华府就算看轩輗走了,打算对他们这些“上差”好一点,也不至于一下子提到这个标准。
这种标准,她第一个念头不是金华府人不错,而是——秋叔秀做了什么要抄家灭门的事?
惊诧之时,馆驿的书办过来问好,楚亭月问:“杨协统那边?”
书办忙说巡司放心,杨大人的房间也好好收拾过。
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原来这就是杨和让她先“休息一下”的道理。
“秋知府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但是……”
书办连连摆手:“巡司误会了……”
书办表示,房间布置成这样是另外有大人吩咐的,里面的东西也都是这位大人派人送来,用的不是馆驿里的物品。解释完,又强调一句:“杨大人那边也是这样。”
楚亭月打发走书办,往床上一躺,冷哼了一下,心中已经有了八分计量。
这分计量在翌日得到了验证。
一大早的,一名特殊的客人接走了楚亭月,大半天之后,楚亭月走到杨和面前,重重叹了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过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什么事都在查到最关键的时候被人卡了。”
杨和哈哈一笑:“楚巡司的待遇还是比我好,还能得个美酒佳肴、当面说情。”
这天来请人的是一个年轻太监,在绘虹楼包下整个二楼请客的是金华留守太监。
“来来,说说看,如此大的阵仗,到底图什么?能说的吧?”
“协统不知道?”
杨和一摊手:“可没有人和我交代。不过……房子里东西一换,我就让他们缓了行动。”
“东厂接手了金华府的几桩案子。”
杨和一拍手:“明白了。这是让我等移交案卷,快快走人的意思?”
“是——”
杨和看了两眼楚亭月:“楚姑娘的背景深不可测啊。”
东厂隶属司礼监秉笔太监管辖,当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是整个朝廷唯一能和王振“抗衡”一下的存在。
王公公能让皇帝喊一声“先生”,能在太后刚死没几天就摘掉皇宫中悬挂的“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权势滔天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但是,他愣是没能把东厂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正统皇帝在这件事上和他的父辈们一样,玩了个巧妙地平衡游戏。
司礼监第一、第二号人物,面子上你好我好,事实上各圈各的地盘,各有各的拥趸。
“协统可愿意入锦衣卫?”
杨和:……
“锦衣卫南镇抚司要补一个经历。”
南镇抚司经历,正七品,还是京官。
杨和想说东厂找你谈条件,是怎么绕到我这里来的?锦衣卫补一个经历,难道不是给你楚巡司的?这还带往外送?
“一个案子而已,何须如此?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浙江司都是累赘,何况南镇抚司。”
楚亭月想了一会:“这个案子应该是从我义父手上抢功,拿出点交换也是应该的。”
她一路上都在想,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种可能。
但是金华的事到底背后牵扯到什么人,以至于两位宦官大佬、东厂、北镇抚司、刑捕司都纠缠其中。她把这案子至今为止涉及的所有人想了一遍都没想出来。
好在她义父一直对她有吩咐——遇到锦衣卫、东厂插手,先行退让便是。
“当下执掌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是个不错的人,毕竟是入京,协统……”
杨和郑重得向她行了个礼:“多谢楚姑娘,但是锦衣卫委实不适合鄙人。”
“楚姑娘,我想……那边放出这个官职,应该不是给我的吧?”
楚亭月也跟着一摊手。
东厂那边拿出一个经历的职位,带话说让她“拿去做个人情”,楚亭月也没想明白这是搞得哪出。这个职位显然不是给她的,真让她去南镇抚司当经历,简直是向她义父宣战。可要说她身边有什么人等缺,她想来想去也没这么个人。
杨和看她的样子忽然大笑。
“协统?”
“我大胆猜一下,巡司不要生气。这个经历,应该是许给你的心上人的。”
楚亭月:……???
她哪里来的心上人。
她打从到了浙江起马不停蹄,五个月干了两年的活,累的都快卧床不起了,哪来的闲情逸致去找什么“心上人”?她很想问问那位东厂大佬,谁那么不负责任把这种影都没有的事八卦到京城?
“秦淮帮的秋公子,金华城的苏秀才,都是年少英俊,也都是只要再前一步,便可跻身仕途。今年秋天便是乡试之年。”
楚亭月:……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
“鉴于这件事发生在金华府,这个锦衣卫经历应该是留给苏家秀才的。听说他已决定重归正途,参加今年乡试。我猜这个官职还有另外一重意思。浙江多俊彦,苏秀才纵是大才,乡试能否中举也要看三分运气。若是挂个锦衣卫衔,便可去参加北直隶乡试……”
能在金华府有七分希望中举的人,到北直隶乡试可以说十拿九稳。
“待到拿了举人身份,补个经历水到渠成,一介布衣便可登堂入室,配得上楚姑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