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城,依然是一处锦绣宅院内。
数日前,这里杯酒欢歌;数日后,这里一片沉静。
依然身穿华服的中年汉子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提刀,坐在正中,旁边是一群劲装的汉子,各个带着兵刃,脸上不见半点表情,大有头领一个掷杯就冲出去砍杀的样子。
到了二更末,一只鸽子飞入宅中。
一张纸条被送到头领手上,所有人的表情在这一瞬间都有所变化。
片刻后,头领一仰头喝干杯中酒,对众人道:“弟兄们,活路来了!”
三更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千家万户尚在熟睡之中。
一队人马打破了夜的寂静。
火把高举,刀兵声响。
火光照处,是锦衣卫的制服,寒光闪处,皆是绣春刀。
有人打开门,看门前这般阵仗,脸上没有半点恐惧,反倒是好梦被扰的不快,伸出个头道:“三更半夜的,什么人在唐府面前呱噪?”
“锦衣卫办案,开门!”
砰,门被猛地关上。
为首的锦衣卫被气笑了,一挥手:“破门!”
几乎同一个时候,里面钟声响起。
这家人也不知道在自己家里装了口多大的钟,声音震天动地,足可传出两里地去。
随着钟声,宅院里灯火次第,人声渐起。
“这是要动手?”
为首的锦衣卫冷笑一声:“我到看看什么人要造反。”
没多久,门重新开了,这次是大开中门。
里面迎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上来深深行礼:“我家老爷不在,敢问各位上差……”
此人身穿绸缎,手上带着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一派富贵员外样子,这一开口居然只是个管家。
有人低声道:“比宰相门官还威风啊。”
“锦衣卫办案,让开。”
“即便是上差,也得有点王法吧?”
这几个缇骑都是京城北镇抚司的人,打从入职开始就没在“被执行对象”身上见过这种嚣张的态度。
这年头还有人问锦衣卫要“王法”?
没人告诉他锦衣卫本身就是王法?
那官家放了句狠话,又立刻满脸堆笑,一挥手,有人送上来一个大木盒。
“各位上差,这大黑天的,诸位不如先喝口热酒好好歇一下,待到天亮之后我家主人回来,再来接待?”
盒子里,整整齐齐几个大元宝。
为首的缇骑到了口边的一句“杀”,立马咽了下去,还连着咽了两口口水,终究还是想到自家大佬的恐怖,挥挥手:“胆敢贿赂上差,罪加——”
“慢着——”
一直在后面看热闹的楚亭月走了出来。
她身上也是刑捕司标准官服——和锦衣卫同级别一模一样,往那边一站,不查腰牌,任谁都认为是缇骑中的一员。
“到天亮开城门也不过两个时辰……”她瞟了一眼盒子里的银锭。
“可是,千户那边……”
楚亭月淡淡一笑,上前两步低声道:“回报你们千户,让他再查一下唐镇的背景。”
“您是说……”
“兴许,他们有对抗北镇抚司的底气。”
那缇骑下意识就想反驳,只听楚亭月轻飘飘一句“犯不着”。
他的火气一下子就散了,往后走了两步,微微躬身,旋即让人回去禀报张思仁。
这边气氛刚刚缓和一下,就听巷子中又有马蹄声,几个人转了过来,一人道:“这是做什么?”
另一边,与锦衣卫对峙的管家面露喜色,大喊一声:“老爷——”
来人正是唐镇。
看清楚对方的那一瞬间,双方都微微变了脸色。
唐镇心想“冤家路窄”。
楚亭月脱口道:“你怎么进城的?”
唐镇一愣:“城门正好提前开放。”
“为什么城门会提前开放?”
唐镇不明白这姑奶奶为什么关心这种小事,但是对方没找他麻烦就谢天谢地,继续回答说:“祁将军奉急令。”
皇命钦差,更高衙门的紧急公务,都能让常规状态下的城门为其开放,对金华城这种地处要冲的城市来说倒是常见。
“开的是哪个城门?”
唐镇说了个名字,就见楚亭月一挥手:“来几个弟兄,跟我走!”
“巡司,这边——”
“等你们千户命令。”
金华城西门。
一路狂奔,当他们赶到西门的时候已经是东方欲晓。
到了城门真正应该打开的时候。
祁将军一行数十人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已经穿过城门。
“追不追?”
“追?到哪里去追?姓尹的难道真的会跟着祁将军?出了这倒门,他们就是鱼入大海,怎么追?”
更别说那个鬼知道是尹爷、花爷还是银娘子的人,相貌千变万化,纵然秋江说那日在江边出现的是他真容,也没有什么用处。
“千户来了——”
紧随飞马而至的是张思仁,听了报告也是深叹一口气,脸上掩不住的懊恼。
秋江反水,唐镇脱逃之后,楚亭月将那几个自称是缙云衙役的人送到了张思仁手上。
北镇抚司的手段的确不负所望,仅仅两天,张思仁就得到了重要的口供。
尹爷在金华城的落脚点就是唐镇的家中。
唐镇在金华城内有两处宅子,他的同僚上司知道的一处,三进宅院,宽敞不奢华,仆役数人,和他的身份以及唐家在金华府的地位基本相符。
另一处宅子名义上的主人姓宋,就是之前锦衣卫凌晨上门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豪华宅院。
“三更天,祁将军叫开城门,几十号部署亲兵跟着出去。那边应该什么都不剩了吧?”
“我得到消息就赶来这里了。”
“张思仁,你这一次干的是南镇抚司的活?”
这句话说的很轻,他们站在城门外,周围三丈之内无人。
张思仁还是明显震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扫了一圈四周。
“楚姑娘——”
“东厂的人通过金华留守太监找过我。北镇抚司出现了严重失控,是不是?”
她看着张思仁的表情:“哦——不是失控,是暴露。来钱的门路暴露了,原本的工具不愿意束手就擒,所以就失控了。”
张思仁叹了口气:“你啊——”
“正因为如此,这桩案子也在我义父的关注中。”这才能解释东厂不用在金华的锦衣卫众人,不用他们刑捕司,同时又对她微妙示好的原因。
能出现这种局面只有一个可能——东厂有了扳倒马顺的机会。
“唐镇的后台,千户查到了么?”
“尚未。”
“我有一个猜测——那个宅子登记的主人姓‘宋’。”
张思仁想了好一会儿:“福建布政使?”
“原福州府知事,现任福建布政使。”
“是他的话……他倒是真的时时刻刻都需要大把的钱。”
这个福建布政使宋襄(ps:历史上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名字和事件修改了很多),就靠着给王振上供了足够的钱,一举从一个小小的知事变成一省最高行政官员。
知道这件事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这货哪来那么多钱”,能让王振这样的人将他一年之内从知事提拔到布政使,可以想象贿赂的数额之大连看遍天下富贵的王公公都惊了一把。
她看了一眼张思仁:“你们指挥使到底怎么给你布置任务的?”
“见机行事罢了。”
“高矢寒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张思仁没说话。
楚亭月冷笑一声,原来马顺也不知道金华这边事情的大小和与之相关人的情况。这种沾上没功劳只会倒霉的事不舍得他的亲信。
“轩輗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临时的密令,我也很奇怪。”
“思仁,其实……锦衣卫内部的事瞒不过南镇抚司。”
“你说的没错,锦衣卫的事瞒不过南镇抚司,但是他们管不了。朱千户这段时间应该在专心致志守着军械司制作一批新的火铳。”
简直是荒唐……楚亭月心想。
“相比南镇抚司,指挥使大概宁可让人落到东厂手上。楚妹子,这点你想不明白了吧?”
“我没想过那么多。”她拍了拍衣衫上的浮尘:“人跑了,唐镇这里人赃都不获,我这里是查不下去了。”
她依然恪守着京营教授他们的规矩——查案必须有证据。
张思仁一拂袖:“懒得管。”
“那群人昨天还在唐镇的别院里,这个消息……确实?”
张思仁翻了个白眼:“自然。若非如此,哪敢深更半夜劳动楚巡司?”
“这位祁将军并非两浙官员,此次来是陪夫人省亲,他的名声不差,与两浙、福建两省的势力也没有明里的关系。姓尹的这一群人是怎么让他甘愿冒着风险让他们混入侍从行列逃出金华城的?”
“这个人啊……”
张思仁说了半句话就停了下来,神色里颇有几分复杂意味。
“思仁……”
楚亭月微微歪头望向他,一声“思仁”喊得清脆利落。
张思仁的父辈与楚亭月的义父关系不错,两家常有走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楚亭月还不满十岁。他母亲甚至说过“要是宋家亲闺女,倒是个不错的姻缘。”
从楚亭月入京营开始,见到他后不再称一声“思仁哥哥”,改为喊他的官职,这会连着听了两句“思仁”,让他瞬间想到曾经的两小无猜。
“战场上,他被秋将军救过。”
“永嘉秋家?”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小阿妹还是离他们远一点。”
又是秋江。
唐镇脱罪之恨,生辰纲当面二次被劫之怒犹在眼前。
正想着,就听有人高喊一声“千户——”
一队人策马飞奔,过城门时都不减速,很快到了他们面前。
一人高举令牌:“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张思仁私纵要犯,奉命抓捕。”
张思仁的亲信扑过来阻拦。
楚亭月认出为首之人是东厂的太监,心中一惊,脱口道:“千户尽心竭力,上差何出此言?”
那人看也不看他,盯着张思仁道:“张千户的人围了宋宅半夜毫无动作,是不是?”
不等张思仁回答,那人冷笑着补了一句:“三百两白银,张千户的胃口倒是不大。”
楚亭月大惊,下意识要反驳,张思仁一抬头拦住他,朝着那人点点头:“走吧。”
“上差——”
“小阿妹!”三个字喊得声色俱裂。
喊完之后,嘴唇微微动了两下。
无声的吐出一个“朱”字。
她心领神会,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张思仁安抚部署,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