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
沁园春
柴胡坐在门廊处绣花,连翘在院中与其它几个武婢过招,年纪小些的或坐或站在廊里看热闹。穆月带人进来,几人忙上前行礼。“你们姑娘呢?”
“回郡主,姑娘在屋里呢”
赵灵在书房内奋笔疾书,听得声音,忙放下笔起身,将人迎进来。
穆月看着书房内阔大的书桌上,散乱的摊着些书册,一摞写好的稿纸,地上的废纸篮里半篓子皱皱巴巴的纸团,劝道:“你也不要总是在屋子待着不出门,如今正是好时节,没事也出来晒晒太阳”
赵灵:“我知道,忙完这阵就好了,嫂子找我可是有事?”
穆月指指身后,道:“我叫针线房给你做了身新衣裳,过几天桃花宴上穿,你试试。”
婢女打开长匣,柴胡从里面衣衫展开,赵灵看了一眼,不满道:“怎么这么花啊?”
穆月白了她一眼道:“花什么花,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娘,肤白貌美的,这桃红柳绿最是衬你,况且现下的时节正合适,此时不穿何时穿”,又对一旁的柴胡、连翘道:“伺候你们家姑娘换衣裳”。
两人打了水,伺候赵灵洗手,换了衣裳,又重新整理了妆容。赵灵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面若春花,一身嫩色衣衫衬得她比三春最娇艳的花朵还要美上三分。
柴胡不禁赞叹,“姑娘,你真好看!”。
穆月上下打量一番,也十分满意:“到时候就穿这身。”
赵灵摆摆手:“在家穿穿就算了,出门还是不要穿成这样了。”
穆月对此颇不赞同:“你都已经十八了,姑娘家花期短,可不得趁着年轻好好打扮打扮,此时不穿更待何时?”
赵灵:“嫂嫂,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如今京城里酸我的人有多少。明明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女娘,偏偏有个郡主的嫂子,还做了镇北王的义女,往来都是豪门贵胄。我要是再穿的花枝招展些,万一一不小心俘获了哪家郎君的芳心,她们心里不定得恨我呢”
穆月抬起手照着赵灵的胳膊轻轻拍了一下,斥道:“如今是在京城,什么花枝招展,什么俘获郎君芳心,这些话心里想想得了,可不好说出来”,又道,“我也不知说你什么好,明明年岁也到了,怎么就是不见你开窍啊,莫不是姻缘晚”。
赵灵顿时尴尬的笑笑,“哎呀,总之呢,嫂子,我又没打算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穆月用葱根嫩指点点她的额头,“见天嚷嚷着不嫁人,我看你以后嫁不嫁”。
桃花宴这日是个大晴天,如今四月初,阳光和煦,早上穆月把孩子们交代好,领着赵灵出门与颍川伯府汇合,到了皇城再与镇北王府汇合,王府里郑氏领着穆辰去。几个女眷都集中在镇北王府的大马车上,说说笑笑,穆辰和凌保予骑着高头大马分别走在马车两侧。赵灵左右看看,再瞅瞅自己,嗯,土鳖没跑儿。她伸过脑袋对左边窗外的穆辰道,“嗯,本姑娘眼光果然好,三哥,咱们羊毛坊下个季度能挣多少银子就看你们几个啦?”
穆辰恨铁不成钢道:“我还想说你呢,一个女娘家,一出门就是这幅德行,一会儿到了地儿,别跟我走一块儿啊,跌份儿”
“切~,谁稀罕”
凌保予把脑袋伸到右边的窗边,笑呵呵地:“小妹姐,你觉得我今天这身好看不?”
赵灵大加赞叹:“好看,人都说‘好马配好鞍’,小胖,这身紫袍就配你穿,你是不是瘦了还长高了,今天看起来特别英俊”。
凌保予乐颠乐颠得,“我娘也说我长高了”
凌保予他娘拉过赵灵地手道:“自从开了太平园他见天地往外跑,饭量大了,人也长高了不少。说起来,还得多亏你给他设计的这身打扮,做好以后穿起来真是衬他”。
赵灵:“婶婶,我跟小胖是好朋友嘛,哎,我有一种预感,婶婶你大约会在两三年内娶儿媳妇,抱大胖孙子。”
这话一出口,车内的三个妇人乐不可支——时下男子女娘基本都是在二十岁之前婚嫁,凌保予今年十七岁,可不就是两三年内娶妇吗,这说了等于没说,偏偏又好听。
凌保予她娘眼角纹都笑出来了,“那婶婶可就借你吉言啦”
穆月点点他,“偏你会卖弄机灵,好听的话都叫你说了”
郑氏道:“要我说,咱家小妹这性子就叫人喜欢”。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目的地,外头已经有不少人了,仆人把马车送到车棚,一行人一道进去和新城长公主见了礼,妇人们坐下来说话,赵灵和穆辰、凌保予退了出来。
新城长公主府的桃花林颇大,高低错落的种着许多桃树,此时正是桃花开的正盛的时节,置身其中仿佛走入了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赵灵心说,怪道新城长公主府的桃花宴每年都好多人来,单是赏花就已是人间乐事。看到桃林里三三两两说话嬉闹的女娘郎君们,赵灵拦下一个过路的侍女,“府上可有哪处地势高景致好人又少的所在?”,侍女道:“姑娘可往北走,那里是一个土坡,上头有凉亭,可以看到府里大部分的景致。”
赵灵谢过侍女,对另外二人道:“我打算去凉亭里坐坐,你们呢”
穆辰道:“一起吧,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凌保予:“我也与你们一起”
赵灵惊讶:“你不是来相看的吗?”
凌保予稍显羞涩,“相看的事有我娘呢”
赵灵明白了,这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正好,我怕无聊拿着纸牌呢,一会儿咱们三个玩牌。”
三人在凉亭里玩的不亦乐乎,一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好你个穆三,到这儿躲清闲来了”
众人回头,见是三个公子哥儿,打头的那个瘦高个,温润如玉,气质卓然,一幅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穆辰似与来人很熟,“齐二,你们怎们找到这儿的?”
凌保予起身与人见礼:“见过齐侯”
原来这就是有名的“京城双杰”之一的齐侯,两拨人分别见礼之后,赵灵看这里就自己一个女娘,便道,“三哥,伯爷,我去桃林里走走”,又跟对面三人点头示意,便往亭子外头走去。刚走出两步,只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回头一看,才发现丫鬟柴胡正痴痴地看着齐侯,那发出笑声的人正是方才跟在齐侯身后与穆辰打招呼的家伙。柴胡终于意识到不妥,霎时满脸通红,低着头跑到赵灵身边,懦嚅道:“姑娘,我,我,”赵灵没说话,看了那男子一眼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柴胡太慌乱了,没走两步扑通一下摔了一跤,只听得身后“噗嗤”一声,只见方才那男子身子摇晃跟得了羊癫疯似的,穆辰恼怒地推了他一记“笑屁啊笑,有点风度行不行?”,凌保予亦怒目而视,齐侯也不赞同道:“子臻,莫要如此”,说完想欠身对赵灵道歉,赵灵理都没理转过身去。
连翘将柴胡扶起来,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脏了,袖子上还带着泥,简直羞愤欲死,脖子红通通一片,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姑娘,奴婢给您丢人了”。
赵灵心中确实有些生气,眼见她这幅样子也不好再责备,遂吩咐连翘道:你带着她到马车上换身衣裳,前面有座阁楼,我去上面转转,一会儿你们回来去那找我。”
赵灵坐在阁楼二层,居高临下看远处桃林的风景,过了一阵子,连翘带着柴胡回来。她换了干净衣裳,眼睛肿的跟个桃子似的,还在抽抽搭搭的,见到主子,扑通一跪,“姑娘,奴婢对不起您,奴婢给姑娘丢人了”。
赵灵能说什么呢,青春期少女情窦初开,是世上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齐侯那样的人物,京城未婚的女娘,痴迷于他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者说小姑娘本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想她上辈子更疯狂的事也做过。前世她出身好,长得好,又聪明,家里有钱,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打上高中起直到三十岁博士毕业,十数年里,她曾经疯狂地爱过,恨过,也曾沉沦过,直到博士毕业走入工作岗位,终于收心放在事业上,之后几十年里谈过几场高质量的恋爱,爱就在一起,不合则散。
赵灵一向觉得爱情是个好东西,但爱情的种子要播撒在合适的土壤里才会有结果。
“起来吧”
连翘扶起柴胡,看她一脸伤心欲绝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个齐侯真是个害人精,一个男人长得一幅红颜祸水的样子”。柴胡与连翘不同,连翘是镇北王府送过来的武婢,出自王府,自幼习武,心智坚强。柴胡则是出生在镇北王府别院(赵府)的家生奴仆,见识不多,因着做事细心脾性温良会照顾人,穆月就把她选做大丫鬟放到赵灵的院子里。她做内务是一把好手,平日里做点心缝补衣裳绣花样子都在行,与连翘性格互补。
阁楼一楼的台阶上,穆辰、齐侯几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几人从亭子下来说要去阁楼登高望远,没想到刚走到一楼台阶拐弯处,就听到这么一句。
赵灵不赞同道:“人家齐侯长得好,那是人家爹娘会生,谁不想长得好看?不过,男儿还是要看品行,不能光看长相。话说,柴胡啊,齐侯和我三哥并称‘京城双杰’,你为什么不花痴我三哥啊”真是奇怪。
柴胡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喜欢温文尔雅的,再说,三爷有一回还偷拿大少爷的点心吃呢,跟小孩子一样”。
楼下众人看向穆辰,原来你是这样的穆三啊,后者搓搓鼻梁。
“莫非你之前见过齐侯?”
“见过的,有一回奴婢出府去给姑娘买点心,有个客人走路横冲直撞,差点把我撞倒了,多亏了齐侯从旁经过把我扶了起来,他说话很温柔。”
连翘没好气儿:“什么温柔,那叫处处留情”。
赵灵想了想道,“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方才嘲笑你的那人就是跟着齐侯一起的,看起来他们彼此关系很亲近,把自己的欢笑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并不是君子所为。”楼下,那个叫子臻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穆辰和凌保予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另一个人想开口说话,被穆辰从身后捂住嘴巴。
赵灵看着柴胡:“你就这么喜欢齐侯?”
柴胡红着脸低低道:“奴婢就是,就是,不,是奴婢不知羞耻,还害了姑娘的脸面”,说着又开始流眼泪。
赵灵:“倒也不必这么说,人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在我看来,你比齐侯虽身份低微,但你的情意一样宝贵。再说,齐侯号称‘京城双杰’,满京城喜欢她的女娘多的是,这没什么可丢人的,你能喜欢这样优秀的人,起码说明你眼睛不瞎”。
柴胡破涕为笑,“姑娘,奴婢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人家的,就是心里想想,见到了就忍不住多看几眼,饱饱眼福。奴婢要是能像您这样就好了,您见到齐侯都面不改色的。”
赵灵还是继续开解情窦初开的小侍女吧。“似齐侯这般家势、能力、性情、长相皆为一流,更深得帝王信重的年轻郎君,多少年不出一个。可以说,阖京城一多半的未婚女娘都盼着能嫁给他或者做他的女人。不过,在我看来,做齐侯的女人未必就能幸福。”楼下一群人眼睛纷纷看向齐侯,只见后者挑眉,穆辰按住他的肩膀,歉意的笑笑。
“啊,为什么?”
赵灵道:“齐侯这般人物,日后身边的红尘是非必不会少。都说岁月不败美人,男人本来就不显老,便是再过二十年,齐侯依旧是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不,相比年轻时的青涩稚嫩,更添了一份成熟睿智的魅力,彼时,位高权重,扑向他的女娘只会更多。
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不曾拥有,而是得到之后又失去。倘是寻常平庸夫妻,彼此靠着敬重过日子倒也罢了,可是齐侯这样的男子,你见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倘是与他朝夕相对之人呢?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世道总喜欢用三从四德,七出之条约束女子来保证男人们的利益,然而人非草木,怎会没有爱恨?试问当一个女子看着心爱的丈夫转而与别的女子情意绵绵卿卿我我,是何感受?爆发吗,不可以,因为女子不能善妒;隐忍吗,锥心之痛要如何忍,时间长了,抑郁伤身,也非长久之兆。所以说,做齐侯的女人未必是幸事,除非齐侯从一而终。”
柴胡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齐侯以后岂不,不,是嫁入齐侯府的女娘以后,岂不是下场,很,很惨?”此言一出,楼下连穆辰都忍不住上下扫视齐侯,仿佛在说,天哪,原来你有渣男的潜质啊,齐侯气结。
赵灵辩证道:“倒也并非全然如此。我一向觉得,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长长的路,那么婚姻就如同脚上的鞋,你们可曾穿过不合脚的鞋?”
柴胡摇摇头,连翘道:“奴婢少时长得快曾穿过一回,鞋子小了,磨得脚生疼”
赵灵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们选一双鞋,样式、价钱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合脚。人生路漫漫,一双合适的鞋能陪你风雨兼程走过很远的路也不会累;倘是鞋子不合脚,走不了多远就会磨脚、起泡、出血乃至锥心刺骨之痛,所以,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脚码的鞋子,凡事不可强求,姻缘更是如此。齐侯这样举世无双的男儿,上天怎会薄待他,他日后必然会有与他相配相爱的女娘,陪他幸福的过一辈子,而你,也会有属于你的幸福。”
“奴婢会吗?”
“当然”
一时,远处传来惊呼声,好像在说永嘉公主。赵灵连忙起身:“走,咱们去看大美人”。楼下几人闻言瞬时转身,一个个蹑手蹑脚地跑远了。
待两拨人都走了,阁楼的三楼上下来两个人,赫然是新城驸马与元正帝。
新城驸马感慨道:“这小女娘
永嘉公主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里衣配两层豆青色绢纱长袍,她本身身量修长,豆青色的腰带上提恰到好处地显出纤细的腰肢,配上精致的妆容,她一来,在座的女娘们黯然失色。永嘉公主出风头了,有人就不高兴,二公主端起茶杯转向她,杯子一歪,茶水倾倒在她的衣裙上,“哎呀,皇姐,真是对不住,方才没拿稳”。
永嘉公主摆出一幅体贴妹妹的好姐姐模样,轻声细语安慰道:“没关系,我去换身衣裳就是了,希望下次皇妹手能拿稳些”,说着起身走入内殿。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内粉外白的衣裳,白色的绢纱长袍上缀着朵朵精致的桃花,赵灵远远看着,倒比她上次叫府里的人做的那身更好看些,白色的长袍裾边还镶了金线。永嘉公主穿上这身整个人看起来宛若仙子,比刚才那件豆青色的更出彩,此时,二公主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空为人作嫁衣裳,
新城长公主不理姐妹二人的官司,拉过永嘉公主道,“你这一身,还有脸上的妆容,是哪家铺子的?”
永嘉公主不服气:“就不能是我自己府上的?”
“你府上的人还不都是宫里出来的,他们会什么我能不知道?”
永嘉公主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想着要来姑母的桃花宴吗,我就琢磨着老是从前那些没什么意思,就叫人到市面上多走走。这胭脂水粉的是长兴羊毛坊的,跟平日里上妆的手法不一样,人家铺子还现教呢,我瞧着不错就用了,衣裳也是他们铺子里出的。”
说道长兴羊毛铺,在座的人话题就多了,如今谁没用过它家的东西啊?
不远处几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的:
“说起来,那个牙膏真是好用,我用玫瑰味的,我家老爷用留兰香味的”
“呦,那不窜味了嘛”
“什么窜味啊?”
“亲嘴儿呗”
“你,你这个,我打你~~~”
“噗~~~”
“哈哈哈。。。。。。”一群已婚妇人花枝乱颤笑作一团。
新城长公主也听见了,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倒还受的住,笑着将脸色微红的永嘉公主往外推:“甭理他们,桃林里女娘小郎君多,你去那里转转吧”
永嘉公主在桃林里走走停停,简直是事故制造机——这一日,有两个郎君流鼻血,一个只顾着看人没顾上看路,撞树上了,还有两个被挤到了荷花池里。
许多年以后,齐侯回忆那日见到永嘉公主的情形,说道:“一眼万年,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