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斗引起的那场大火,虽则当夜被文潇和思婧竭力扑灭,可还是波及了一些周边的民居。再加上其他人那夜里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于是一行人在云浮镇又多待了几日。
相较他们,我很是闲散。
今日云光浮锦,天气甚好,青禾院子中的乌桕木到了冬日里头,树上都是白色的果实,缀在枝梢上乌压压的,像是结了满桠的雪。
我悠哉地斜倚在院内小榻上,随意翻看着舆图。
我准备离开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扣声。
我放下舆图,抬眼一看,是白玖。
他看到我,眼里漾开笑意:“精灵姐姐!”
我挑眉:“你们不是在帮这儿的百姓重修屋舍吗?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是我有事,想拜托你。”他看到了我手里叠起来的舆图,略有犹豫,微微躬身作礼:“我想请精灵姐姐和我们随行。”
我并未立即回复,只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他耳后的铜铃随着他动身于风中发出轻微的丁零声响,和那晚他挡在我身前急促的铃响截然不同。
我开口,却是婉拒:“我知你们都有重任在身,或关人妖两界,或关天下苍生。可我并不喜束缚,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我没说话,白玖急急说道:“帮的了!之前我家大人血脉反噬,我知道就是姐姐你帮他缓解的。”说着说着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了些哀求:“我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久,那是我第一回,见他月满之夜没有因疼痛而辗转难眠。”
“所以姐姐,之后的路,可以请你与我们同行吗?”
我笑笑:“可你应当知道,终有一日,我总是要回家的。”
白玖很坚定:“我知晓。我仍然会拼尽全力寻找灵药给我家大人。只是在你行走人间之时,可以照顾我家大人一二。”
他抬头,恳切看着我,眼中隐隐有水光:“我家大人因受伤,昨夜...反噬提前发作了。”
............
白玖引路,一路风风火火带我赶到了他们落脚的宅院。
院落简朴干净,大隐于市却不觉吵扰。
我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白玖将我一把拉到了卓翼宸的房门前:“昨夜大人情况不太好,我连夜找了些灵草来,现下正着人熬着药,算算时辰也当差不多了。我得先去瞧瞧。烦请姐姐先进看看我家大人,我随后就来。”
旋即又匆匆而去。
我静站了片刻,没听见屋里有所动静,轻敲了敲房门,无人理我。
我想着白玖那紧张的模样,再回想起上一次卓翼宸血脉反噬时的痛苦之态,怕他有个好歹,心下叹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屏风之后,有缈缈水汽散出,雾气内夹杂着些药物香气。
我走近两步,绕过屏风,脚步顿时停住。
天杀的,谁会在大清早一声不吭地沐浴啊!
我这个方位只能看到卓翼宸半副背影。他墨色长发尽皆湿在水里,湿漉漉地打成了绺儿粘在了脖颈处。妖纹蔓延了开来,像是美玉碎裂般蜿蜒在原本光洁如玉的背部。
他应当是用了极烫的热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细小的涟漪荡了一圈又一圈,隐隐约约的,我还能看见他被烫红的痕迹。
水层之下嫣红撩人,水层之上破碎清白。
我下意识收回眼神,侧过身来,刚看见的景象却不断在我脑中回放着。
不对,有一处的裂纹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蓦然再抬眸,却对上了刚刚醒来的卓翼宸的眼睛。
我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又将他神态身躯全都扫了一遍。
他眨眨眼看了看我,很茫然。再看了看自己,背脊猛地僵直。
然后慢慢地,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又往水下沉了几分。
我一看他慌了,那我就不慌了。
我踢踏着几步,扯过一边的椅子,施施然靠着桶沿坐了下来。而后伸手,钳住了他左侧的胳膊,将他往上拉了几寸。
水汽蒸蒸,熏红了他的脸。
卓翼宸:“......我在沐浴。”
我不以为然:“我看得见。”
我伸手轻点住一处纹路,再沿着纹路缓缓横斜,同时将灵力慢慢输入进去,驱散血液里沸腾的痛苦。
他的痛苦应该消退了些,神色却更难看了。
我一边轻划着一边说:“你肩胛处的一处纹路与其他不同,我似乎在哪见过,或许和你的身世有关。”
我太过专注,没发觉离他越来越近,我想要记住那段纹路,探寻着一丝似曾相识的记忆,不觉整个人都差点贴了上去。
浴桶内蒸散的药香沾在了他的肌肤上,萦绕在我的鼻尖。
我额前洒下一片阴影,是他侧过头来看我。
他面色酡红,咬牙切齿:“那你等我穿好衣服再看不行吗?!我在沐浴!”
我毫不退缩,理直气壮:“你都穿好了我看什么!”
“吧唧”门口是谁脚滑了一下。
我和卓翼宸同时回首。
只见白玖瞪圆了眼,眼珠子左右不停晃动不知该看我们中的谁,手里还捧着刚熬好的药。
我招手,白玖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
我将药拿了下来,闻了闻,夸他:“短短时间能找到这么好的灵药,确实不容易。对了,”我拍拍他,让他回神:“再去给你家大人烧两桶热水,他需要再泡久一些。”
“啊......是,我这就去......”
白玖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动作却干净利落,临走时还贴心关好了屋门。
试图喊住他的卓翼宸:“......”
我瞧着卓翼宸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觉得好笑。将药端至他眼前:“喏,喝药了。”
说完舀起一汤勺就要喂他。
他偏头,闷声说:“我自己喝。”
就见他双手用力想抬上来,却只能无力地摇起水层表面一阵微弱的涟漪。
我极有耐心地等着,看着他一次次尝试,直至额上冒出汗来。
“你此次提前反噬是受伤缘故,是以我刚才输灵力时多输了一些。你现下应当会觉得疼痛感减弱,”我单手撑在桶边,随意搅了搅汤药:“是由于全身麻痹哟。”
卓翼宸气力不济轻喘着气,眼中水雾翻腾,直视前方空寂的柜台,并不看我。
此时此刻,他实在显得太好欺负。
我逗他:“要么,就委屈我们卓大人偏着头快些把药喝了。要么......”我笑眯眯:“要么,我可就走到你正前方去喂你了啊......那可真是,一览无余了啊......”
话音未落,那耳后红透一片的青年,立马扭过头来就着我的手,将苦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我擦去他唇角呛出的药汁,忍着笑背身,将将跨出房门时,遇到了提着水桶跑回来的白玖。
以及院中突然多出来的,装作无事发生的赵远舟他们。
都到了,真齐全啊。
我错开身,避让着白玖,叮嘱他:“加上热水,再给他泡一个时辰,也就无碍了。”
白玖忙不迭点头,就进去了。
我走开时,还隐隐听到卓翼宸颇为气恼的斥声:“关门!”
“......”
我顶着赵远舟玩味的笑意,婉拒了文潇热情邀请我一起吃午膳的提议。
我摆摆手:“既是午后再出发,我就先回去了。青禾还在家等我,我总得和她道个别。”
文潇的眼神瞟向紧闭的屋门,又辗转落在我身上,含笑点点头,说他们就在这等着我。
我赶回青禾的小院子时,青禾已经将碗筷餐食都准备好了。
瞧见我回来,她格外开心,张罗着给我夹菜:“今次买菜去得早,刚巧码头渔船回来了,我运气好,抢到了最新鲜的那条淮白......之前你总说馋那一口鲜笋,我也买来了,你快尝尝。”
我的碗中叠了一层又一层,青禾还在说着:“...就是没买着那芋头,等明日我再去找找,那芋头炖鸡也甚是美味,你一定喜欢!”
我静静听着,待她些微停顿时,才开口:“青禾,午膳之后,我便要走了。”
她执箸的手一顿,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随即想到了什么,关切道:“仍旧独自一人吗?”
我摇头:“这次和卓翼宸他们一起。”
她松下一口气,像是终于放心了些,而后又苦笑起来:“原先总是想着这一日终究会来的,只是一日又一日,总是盼着多一日。”
“想着若你是一个人,这样我就好开口,以陪伴为由跟着你。听到你说要与卓大人一起,我又遗憾又有些开心。卓大人他们是好人,你们都是有大神通的,总归是能互相照应些。”
只是她说着说着又笑着流下泪来:“...可我还是想跟着你,想报答你的恩情。”
我用巾帕轻拭去她的泪,她的眼泪可真多啊,像是一条极长的珍珠链子碎裂无数般,怎么擦都擦不完。
我叹了口气:“我遇到的危险太多了,你若跟着我,总是不安全的。何况...青禾,跟着我,你就再难成为青禾了。”
她不解,抽噎着想问我为什么,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却看懂了。
“跟着我,你就会总想着为我做些什么,事事以我为主,以我为先。可是青禾,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报答。”
“你爱研究厨艺,做得一手好菜。这几日足足给我喂胖了一圈。”
“你踏实肯吃苦,这么冷的天上山挖满满背篓药草从未喊过一句累,分明半路出家学习医术,我却不止一次见到医师夸赞你有天分。”
“还有当初,明明可以自己逃跑,你却还是不顾危险去救了其他同乡姑娘。”
“你看,我们青禾,原本就是个重情重义,有主见又勇敢的好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在哪都能活成自己,又何必非要附属着谁。”
“好好活着,做自己的巍峨青山,做最自由的风,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用你的眼睛和心去感受这场百年人间,这便是你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以留给你的信物作诺,他日我回家之前,天涯海角,都会去见你一面。”
......
及至未正,我们才出发。
船上船工游客皆不少,有部分还是从云浮镇上顺路而来。
乘船沿水路向东,顺流而下,一路风景无限好。
行船这几日,每每正午最暖和时,我都准时前往卓翼宸的屋前,极有耐心地敲门提醒他该沐浴了。
每当他显露出抵抗情绪,躲在我身后的白玖就会一马当先,声泪俱下,情意拳拳地劝导他。
而后......他就会僵着脸放我进屋。
不睁眼,不主动,不闻不问,任我摆弄。
船舫主家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头,整天笑吟吟的,很是温厚。闲暇时最喜欢倚在甲板处和赵远舟喝酒调侃。
又一回我与卓翼宸拉扯时,他笑言:“这卓公子与夫人瞧着像是新婚吧,感情甚好,羡煞旁人。”
卓翼宸倏然就憋红了脸,挺立着身子巍然不动,等着其他人替他解释一二。
哪晓得赵远舟混不吝接话:“就是啊,新婚燕尔的,感情好得很。”
文潇和思婧也在一旁笑意连连。
我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拍拍刚加完热水从屋内出来的白玖,示意他可以休息了,随即斜撑着房门,半边身子都已走入房内,冲着进退维谷的卓翼宸扬声一喊:“夫君,来,沐浴啦!”
远处的笑声听着就更浓了些。
卓翼宸低斥:“胡闹。”
而后无奈进屋。
三日后,永平镇码头,我们下了船。
永平镇算是个大镇,传闻天都城里有大人物家的世子病居在此,又有人说这传闻是假的,说那世子早在十九年前就死了。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总在他人言。我们只当作乐子,并未深究。
只酒楼掌柜神神秘秘地拍胸脯保证,这是他代代相传的绝密。
我真诚发问:“如今您是第几代了呢?”
他嘿嘿一笑:“第一代。”
我无奈一哂,抿了抿杯中热茶,到底没有说话。
……......
午膳过后,大家各自回厢房小憩。我并不觉得疲累,就独自溜出来散步,却在酒楼后院里遇到了穿着严实,连兜帽都戴起来的卓翼宸。
我心下一算,今日便是十五了,难怪从早上开始他就寡言得很。
我上前两步,扯住他衣袖:“你这人不听劝得紧!越不舒服,越要出门。”兜帽宽檐,我瞧不清他眉眼:“要去哪儿?”
他也不恼:“你来时注意到没?东南十五里的深山中,有个闪闪发光的宝石顶檐,那是一座道观的檐顶,刚刚掌柜的同我说,那道观是那贵人所建,我想去看看。”
我默了默:“那掌柜的或许是信口胡诌,你便也信了?”
阴影下的清隽侧颜,卓翼宸隐隐含笑:“去瞧瞧不就清楚了。”
我劝阻不得,又不放心现下的他独行,只好陪着他一起,顺手留了口信给文潇他们,待他们醒来便可知我们去向。
一路我有些心不在焉,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将近一个时辰后,午后的暖阳倾洒在身,我和卓翼宸终于站在了道观门外。
观外牌匾高悬——四野观。
将将踏入观内,不适的感觉隐隐升腾而起,我勉力压下,皱着眉打量着四周。
只是普通的数进四合院布置,由南向北,由低至高分布着太和宫,灵官殿还有三清殿等。只是瞧着疏于修缮,顶柱的红漆剥落了不少。
院内两侧倒种着些许古木,冬来凋落,显得颓靡。
我打眼往远处瞧,眼前宫殿后,于四方制高点,有一座八角琉璃亭,琉璃瓦片上波光粼粼,色彩纷飞。
我眯着眼细看,才发觉那上面全都是一等一的宝石珍珠,只是有些旧了蒙尘,有些一看就是新嵌上去的。
我不自觉抬步往八角亭方向走去,却在即将进入时被一道人拦住。他侧身抬手,挡住我们去路,自言为“抱朴真人”,是四野观的观主。
抱朴笑:“公子与姑娘瞧着面生,想是外乡人吧?”
我死死皱着眉,并未回答。
虽则并未进门,可我灵识内不知从何处掠来了阵阵风声,夹杂着哭喊与啼叫,忽远忽近,拉扯着我的脑中思绪。
我眼前一阵发黑,心脉处砰砰直响,仿佛倏然荡开又被猛地攥紧。
我小退半步,躲在卓翼宸宽大的披风后无声地、大口地呼吸,冷汗汩汩而下。
卓翼宸在我退后当下便发觉我的不对劲,我来不及解释,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以得到一些支撑,他瞬间明白过来,借着袍袖反手拉住了我,再不留痕迹地、再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在抱朴怀疑的目光落下来前,卓翼宸回答:“确然。我们路过此地,听闻有此道观,便来参拜一二。”
抱朴点头,眸色如黑水沉舟,并不显得多良和,只带着敷衍的笑劝我们回正殿:“此处之后乃是厢房,客人喜静,不希望人打扰。二位请回吧。”
我悄然捏了捏卓翼宸的手心,他便了然:“既如此是我们唐突,还望谅解。我们这便回去。”
只是在抱朴转身关门时,我趁其不备迅速瞥了一眼内。
内里种着许多花草树木,最明显的是有几株芭蕉,已然黄了叶尖,枝子上不知坠了什么,约摸是风铃一类,影影绰绰地摇曳在微风中,发出极轻微的叮叮声。
我仔细分辨着,一晃而过的小溪边有许多九节菖蒲叶,再然后……
抱朴很是警觉,不等我再瞧,很快落上了门。
我强忍不适,装作和卓翼宸一般四处闲逛,硬是再挨了一炷香方离去。
等到离远了道观,我才大口喘起气来。
这是我才发觉,自刚才去,卓翼宸便一直牵着我,痛苦席卷时,我不能自已地狠扣住了他的手背,落下点点红痕。
我有些讪讪抽回了手,忙说对不住。
卓翼宸倒是无甚异样,只问我感觉如何了。
我答:“离开后就好多了。”回想起方才,我接着说:“那八角亭内一定有些什么。这道观没有如此简单。就连那位抱朴观主,或许都有了不得的秘密在。”
我磨牙:“真有意思,这还是我生平头一遭感知到如此强烈的死灵之气,我倒要弄清楚,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秘辛。”
“死灵之气?”
“嗯。精灵天生与万物亲厚,譬如草木,譬如各类灵兽等。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时,便能大概看出你们真身的缘故……哦你不算,你的我看不清。”
他或许想起了我近日的胡闹之举,轻弯了弯嘴角。
我没注意,只站在原地回首望去,四野观落于夕阳余晖下,制高点处八角亭顶在晚霞中犹如奋力燃烧一般跃金而出,就在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色中,燃烧殆尽。
卓翼宸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
是夜,云淡雾轻,芭蕉潇潇。
我站在四野观正院中心,看着四周地面涌动的阵法间星点荧光溢散,挠了挠耳朵。
缚魂阵。
不简单啊。
是我大意了,低估了抱朴的谨慎。
他立于一众执侍卫之间,拂尘指地,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样。
“白日里就觉得你可疑,不枉费我列阵静待许久。”
我毫不在意地拨弄着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缚魂灵绳,无视正逐步逼近我的侍卫们,义正言辞道:“抱朴真人慎言啊。你是方外人,何言夜半等我许久?这话可别叫我相好的听着。否则......”
抱朴拂尘轻挥,轻蔑:“否则如何?”
“砰!”
我尚未回答,就近的侍卫猛地被踹翻出去。
否则,否则他就要踹人了!
我半捂眼。
暮色漆黑,一灯如豆,几点星子光辉并不能照清世间万物。
卓翼宸依然戴着兜帽,一身玄墨,深蓝色的丝线绞着银丝绣着不知名的纹路,披风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锐利地分割出我与眼前的世界,而后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跻身进我的一方天地。
他低头看我,微微皱眉:“没事吧?”
我表情难言,看着缚魂阵的阵法力化作的灵绳丝丝缕缕缠绕上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随即贴近他,压低声音,心里有些急躁面上却不显:“今日月圆,你血脉反噬,不该来这!”
轮到卓翼宸无言,他背对着抱朴,仗着他看不到,冲我微抬了抬眼睛:“他们也都在,藏于屋檐后。”
我一愣,旋即问:“那怎么是你下来?”
这一回他沉默许久。
卓翼宸想,他该怎么解释是他稍稍晚来了一步,而后在屋檐之上,被赵远舟他们一人一个手指头戳下来的,白玖想拉没拉住。
我见他不说,也没追问,抱朴逐步失了耐心:“嘀嘀咕咕许久了,二位施主可想出逃走的办法了?”
随即抬手,大批侍卫再次向我们逼近。
卓翼宸刚想拔出云光剑,我百转思索间,倏然抱住了他,借机低声叮嘱:“示敌以弱,不可硬拼。”
外人看来,我就像是因害怕跌落于他的怀抱一般。
近身的侍卫横刀一举。
我高扬一喊:“啊!好可怕!”
卓翼宸:“?”
不远处屋檐上的赵远舟及众人:“......”
八角亭下,是一座暗牢。
只是这暗牢极其隐蔽,周边布置着不止一道阵法,
玲珑九曲,却是通往幽冥酆都路。
片刻后,我和卓翼宸被捆得严严实实丢了进来。
领头侍卫扔下我们转身锁住了牢门,临走还丢下一句轻讽:“搞得这么大张旗鼓,还以为多厉害......啧!”
我冲着脸色不佳的卓翼宸嘿嘿一笑,微微一用力,挣断了束绳,顺手也断了他的。
卓翼宸:“分明不怕阵法的,为何还要假装不敌?”
我:“原本就是打算偷偷探查,只没想到抱朴小心至此,一上来就是缚魂阵。再加上你来了,还不如将计就计。”
暗牢里无窗亦无灯,我只能靠着过道上稀薄的灯火瞧见卓翼宸泛白的脸色。
我刚想输些灵力给他,却被他在黑暗里精准地捉住了手,轻轻摁下:“不必了,已经到丑正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我点点头,长呼出一口气,靠坐在墙边。
脑中猎猎呼啸声此起彼伏,我也有些难受,黑暗很好地遮挡住了我紧锁的眉心。
我尽量平稳着语速:“歇一会吧,等到侍卫轮值间隙,我们再出去。”
我眼皮耷拉着,倒不是因为疲累,而是我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死灵之气,风嘶声渐重,我有些耳鸣,眼前也开始发黑,分明置身暗牢,鼻腔里泛起的却是湿漉血腥气,缠来绕去,还夹杂着一股甜香。
咦?甜香?
我睁眼,眼前是一捧油纸包,包里还有几块温热的糖糕,已经略有些变形了。
这是黎明将晓前的至暗一刻,卓翼宸的脸已经完全淹没在夜色里,我只看得清他温和清亮的眼眸。
他说:“我瞧你晚饭没吃什么,来的路上顺手买的。”
他或许忘了,我们非人哉,其实早就无需进食果腹。
我爱吃凡间菜色,不过是嘴馋。
人间千年徘徊,他倒是更像个凡人。
两刻钟后,外界喧闹声渐止,我和卓翼宸相视一眼,极安静起了身。
牢门上封了道法的铜锁悄声而断,被卓翼宸稳稳接住,迎着天边迭荡出的第一缕晨光,我们并肩走向暗牢深处。
越往深处走,水汽愈重,岩石上的水珠滴答不绝,络绎跌落在地,汇于逐渐浸湿鞋履的泥潭之中。
我的脸色愈白,到后来又再次控制不住地喘气气来。
脑海里碎裂般的嘶喊声飘远,慢慢变成了在耳边的呜咽之声。
死灵气息逐渐凝聚,变成了我面前的一具具残缺不存的尸身。
一具,又一具,许多白骨散乱堆积,根本已然分不清。
全都是异兽的尸体,却不是什么好斗的妖兽。
我蹲下身子,捡起一根小小的腿骨,指尖灵力流溯——这是胐胐。霍山上一种类似狸猫的灵兽,性子软弱,从不主动招惹旁人。
另一侧的头骨是风生兽,性和善,很害羞,传闻这种异兽自己可以起死回生,吃了它的脑子可以长命五百岁。
唯一彻底杀死它的办法……
我冷笑,怪不得,怪不得那溪水之侧,竟种了那么多九节菖蒲,原来是为了控制这些风生兽。
卓翼宸犹豫片刻,还是轻按了下我的肩膀,我这才发觉自己在微微发抖。
“你没事吧?”
我吸了一口气,冷风骤然入肺腑有些刺痛,我闭了闭眼睛:“没事,有声音,应当还有幸存的,先找吧。”
我们兜兜转转找了许久,已然不在意时辰与动静,最后只找到了三只幸存的风生兽和五只受了鞭笞重伤的胐胐。
找到时,它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或许是曾经反抗后遭到了极为严重的虐打,又或许是它们已然放弃了生机。
我和卓翼宸小心翼翼抱着它们,踩着泥水出了暗牢。
外面天光大亮,冬日里的白霜悬在院落每一处,踢踏踩过,沦为泥泞。
一队侍卫涌出,尚未靠近,“嗖嗖”两声响,银铁箭矢破空而来,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是思婧立于八角亭檐,挽弓放箭。
文潇和白玖小跑而来,分别从我和卓翼宸怀里接过几只小兽。
“你们没事吧?”文潇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们。
我跟卓翼宸的神色都不好,默然摇摇头:“赵远舟呢?”
“前院。”思婧飞身下亭:“刚刚暗牢动静不小,赵远舟在前院拦住了那道士和大部分侍卫。”
我点点头:“那我们就去前院好好会会抱朴道长。”
我们到的时候,赵远舟正在与抱朴对峙。
他好整以暇抱着双臂,看着神色不耐的抱朴。
抱朴已然料到我们是一起的,奈何被挡在了这里,无暇分身去暗牢查看究竟。一扭眼发现我们出来了,眼中难掩惊疑,又定神看清我们抱出来的小兽,目眦欲裂,不计代价地挥手让侍卫蜂拥而上。
我抽出卓翼宸藏于外袍下的云光剑:“借用一下。”转身就朝抱朴劈了过去。
他这个半真半假的道士,有些身法,会些雕虫小技,想是从前也是个练家子,只是不知为何,瞧着年岁也不大,动作竟十分迟缓。
他拼尽全力堪堪躲了过去,又从怀里掏出缚魂绳妄图再次捆住我。
我嗤笑,并不闪躲。右手持剑横刺,左手圈住他掷来的灵绳,两指一捏,灵绳便化为流影消散。
抱朴大惊,乱了阵脚,一股脑地从怀里掏出各种破烂,都被我轻易化去,一剑被我挑下。
道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上早香的百姓。三五成群而来,背着背篓拿着挎篮,目瞪口呆立于一旁,踌躇不前。
越来越多的人堆里,我隐约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没来得及细想,抱朴便大叫起来:“各位父老乡亲!这群人……这群都是妖孽!贫道竭尽全力也没能制伏他们!同为人族,我们需携手共抗啊!”
人群喧哗阵阵,还真有人去找了木棍锄头作防御状。
我执剑愈深,就要切开抱朴的喉咙,卓翼宸握住剑柄,轻轻摇了摇头,一侧抱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再次嚎叫,右手激动指着卓翼宸:“快看啊!快看他身上的黑纹!那就是妖纹!他们就是一群妖怪!”
我偏头,才看见卓翼宸将自己的外袍脱掉拿去盖住了瑟瑟发抖小兽。他颈间的裂纹尚未完全消退,这下便曝光在众人眼中。
人声鼎沸起来,夹杂着惊呼和四散的脚步声。有那颇为胆大的举着锄头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妖孽!快放开观主!”
文潇他们已然走近,立于我们身侧。她高声解释着:“我们才不是他口中恶妖!他才是作恶之人!诱拐无辜幼兽,私建暗牢,滥杀无辜!他才是恶贯满盈的该杀之人!”
这些话并未平息越来越多的人众,更有过激者,甚至朝他怒啐两口,扔来菜叶。
台阶之上的我们,一剑相隔的抱朴和台阶下的凡人,仿佛就在此刻泾渭分明。
纵使从无冤仇,但生而非人,在这一刻似乎就成了我们致命的弱点。
我放眼望去台阶下义愤填膺的百姓们,忽而觉得有些讽刺。
卓翼宸之前沐浴时,无意间我瞧见他深深浅浅落了满身的伤痕,他用那么漫长的岁月守护着人间,惩恶除邪,扛下几多危险,却最终还是被他守护的凡人所唾骂。
我低眸问他:“你看,值得吗?”
他听懂了,拂开身上污渍,静静说道:“我自行我道,无惧人言。”
一旁抱朴狞笑:“我在这住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你说他们信我还是信你们这群陌生人?哈哈哈哈!”
“今日我说你们是妖!你们便是!谁又能为你们几个外乡人作证呢?便是有人作证,谁又会信呢?!”
我眼尖,瞥见人群中有人动了动身,却蓦然顿住脚步,往我们身后看了看。
“若我来作证,可能信服呢?”声音朗润却不再年轻。
抱朴得意之色凝住,猛然转头,甚至没顾及云光剑划出了一道血痕。
来者一身晨霜,微眯着眼,似乎是还不适应如此亮堂天光,照得他霜白两鬓更显沧桑。
“你……你……”抱朴抖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我。关了我这么久,甲侍,你我主仆也多年未见了。”
“公仪是?真的是你。”
我略疑惑地看着卓翼宸,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倒是来人懒散一笑:“卓大人好记性。一别经年,竟还记得我啊。”
连文潇听后都小小吃了一惊:“他姓公仪?那是天都城的首席世家大姓。公仪是?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到过……”
公仪是好心提醒:“十九年前公仪家嫡幼子大闹亲爹寿宴,私偷宝物,被公仪家逐出家门,传闻重病不治那个,正是鄙人不才。”
“说来感慨,竟已经十九年了。”
他莫名回望感慨,我顺着他目光而去,只能看到起风摇曳的芭蕉。
“诸位,请听我一言。”
公仪是朗声:“这几位并不是什么恶妖,乃是天都城缉妖司的诸位大人。此番前来四野观,也只是秉公办事而已。”
百姓半信半疑:“我们不认识你,凭何信你一面之词?”
公仪是好奇:“你不信我,那你要如何?继续在这僵持,或是豁出性命来与他们拼一把?若他们真为恶妖,你那五寸长的木棍你猜能撑几个回合?”
“既愿给你们个台阶,麻溜就下来,不然……”他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挨顿打才能好好听话的事,从前我亦是深有体会。”
待百姓犹犹豫豫让开道,卓翼宸示意我收剑离开,我虽不了解他与公仪是有何渊源,但也不想就这样拂了他面子。
公仪是微微躬身:“四野观本由我兴建,其间出了这样的事情也该由我承担责任。只我还有些问题需问问甲侍,烦请各位行个方便,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
云光剑依然握于我手:“可。”
然后回手,云光剑顺掌而出,斩断了抱朴的整条右臂。
“啊——”鲜红血珠喷洒一地,几息后抱朴回过神来凌厉尖叫声起。
我头也不回,执着扔在滴血的剑尖,走在人群之后,护在卓翼宸身侧。
“他出言不逊,总要付点代价。”
公仪是垂手:“多谢姑娘,留他一口气。”
八角亭后的隐蔽厢房里,窗台上积了一层薄霜。
公仪是倒了杯热茶,放在抱朴面前,另拿了个空杯,于手心把玩着:“两个问题。”
“第一,乙侍去哪了?第二,”他抬眼,风雨欲来:“十九年前,为什么背叛我?”
十九年前,公仪是刚刚及冠,还是簪缨世家里备受宠爱的嫡幼子。
自他出生起,身边便有两个贴身侍卫守候在侧,甲侍,乙侍。
都是半大的孩子,感情总是格外深一些。
公仪家主五十寿诞在即,公仪是晃着鎏金云靴溜进了库房里,想着该送些什么礼物,却在库房最里,意外发现了晕倒在地一身血迹的少女。
和她没来得及藏好的毛茸茸尾巴。
少女没有名字,不肯说话。
直到几日后,甲侍回禀,他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少女是獙獙,传闻中会造成天下大旱生灵涂炭的妖兽。
他手中握着甲侍呈上来已经封了道法的匕首,听着甲侍在耳边劝着:“……主子,便是觉得新鲜,玩几天玩腻了悄悄送回去就行,这个妖兽是家主那边点名要的礼物,实在贵重得紧。”
他脑海里却想着,少女那般孱弱的身躯,胆小的性子,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妖兽吗?
后来有一日,他故意弄伤自己,血迹累累地回到少女面前,他想看看少女作为妖兽,这样境遇下,会吃了他吗?
他攥紧了掩于袖中的匕首。
他微阖着眼,看着少女迟疑着凑近,一动不动的,仿佛真的失去意识一般。
一步,又一步。
少女越来越近。
少女轻轻张开了嘴,皓齿尖尖,夜里显得有些森然。
他的指节轻扣住匕首,轻轻地,匕首出了鞘。
来了——
少女已然伏至他身前,饶是他胆大,也不禁胆颤起来。
而后,他忽然瞪开了眼。
少女低头,在轻轻舔舐他的伤口,一下又一下,真诚而又湿漉漉的眸子满是担忧。
那暮色里,幼兽化成的少女在原始的本能安抚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坏的男人。
而已然及冠的他,却在那刻动了心。
匕首被他不知丢弃在何处,他听着少女蹩脚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帮她救出了她的伙伴们。
是几只风生兽,传闻可以长生不死。
他嗤笑,觉得讽刺。
幼时他曾见过卓翼宸,缉妖司里郎艳独绝的卓大人。身边人敬重卓翼宸又防着他,总觉得卓翼宸非人一族,其心可诛。
可现在人人又都想成为他。
公仪是没有这样矛盾的**,他只求今朝。
他在逃出来后临别之际拉住了少女。
“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说,我在这里等你,你会为了我回来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日永平镇近郊处落英缤纷,少女眉眼弯弯许诺:“等我送他们回了家,我就来找你。”
“我是绥绥,是你给我的名字,我会记得你,我会找到你。”
于是他放心地让她走了。
一个人留了下来替她挡住了公仪家的搜捕。
确实是塌天之祸,他救了獙獙,天都城的其他世家开始传言公仪一族与妖往来甚密,不安于室。
他父亲,也就是公仪家主对他用了重刑,他躺在床上修养了整整半年,才勉强下得来床。
从此,天都城再没有公仪是,永平镇多了个略有些跛脚的普通青年。
四野观是他在等她的时候,亲自设计建造的。
她曾说过兽类天性亲近自然,总是喜欢些亮晶晶的物什,于是至高处他建造了座八角亭,亭檐屋顶全是用的宝石镶嵌。
他想她看到就知道,他在这里。
她还说过,从前作为兽类时,她最喜欢于芭蕉叶下打盹,临着溪边,微风浮澜,总是惬意。
于是那几株芭蕉树被他养得极好。
他准备好了一切,就等她回来了。
可一年又一年,青年成了中年,他在八角亭立了十九个寒暑,始终没能见到她。
一开始他重伤不能下床,怕绥绥回来找不见他,就让甲侍乙侍守在近郊,直到半年后他可以下地了,就开始自己日日去等着。
从别后,忆相逢。
却始终未曾有过回音。
后来他固守八角亭,再不爱打理外间事,每年甲侍都会源源不断送来新的珠玉宝石,乙侍常常来看他,只是变得更不爱说话。
五年前,乙侍好几个月没来,他吩咐其他人去找,甲侍这才露面,说乙侍回乡了,要过段时日才回,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身子渐渐变得虚弱。
当下死不了,却也不会活太久了。
大约两年多以前,他才知道这个故事原来早已有了结局。
一只当年被绥绥救下,本该回了妖荒的风生兽冒死闯进了他的屋内,二话不说先揍了他一顿,而后这只化了形的风生兽告诉他,绥绥那一年早早就回来了。
也早早就死去了。
风生兽不放心她,偷偷跟着她跑了回来,结果亲眼看见绥绥被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亲如手足的甲侍乙侍联手杀了,用的还是那把他早就扔掉的匕首。
绥绥到死都以为,是他派人截杀的她。
他和他那么喜欢的姑娘,本该早早重逢于分离的第一年。
风生兽临走前还告诉他,他被人下了毒。粗粗一看有十数年之久,缠绵到今日,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婉拒了风生兽为他医治的提议,只让它好好保重自身。
一切让他来了断。
那一夜,亭外芭蕉落雨凄寒,垂枝树影远远映照在窗上,他看了一整晚的鬼魅人心。
抱朴的断臂被简单处理了一下,脸依然白得吓人。
他恨恨喝下眼前的茶,一饮而尽:”如今也没什么还瞒着你的了。主子,已经很多年我没这么喊你了。”
“乙侍死了,五年前,我杀的。”
“他总是心存愧疚,自我折磨,觉得我们背叛了你,他想告诉你一切,我觉得他疯了!他不想活了,我还想活,我的家人还得活!”
“其实有时候我蛮可怜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一生被摆布。你觉得家主夫人爱你吗?她费尽心思把你救下来,让你富贵闲人一生,明知你真心与那妖相爱,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吩咐我和乙侍伺机除掉她。”
“也不算吩咐了,近乎于威胁吧。我的妻女,乙侍的老母亲,这些人生死都捏在她的手里。”
“那个妖,她其实第三个月时,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只是那时候你还在昏迷,并不知晓。我便是用那把匕首和乙侍一起了结的她。”
“我仍然记得她死前不可置信的哀伤模样。可你以为我们有选择吗?勋贵人家,不拿妖当人看,难道就拿我们下人的命当人看吗?我们只能服从。”
“所以你要恨,就去恨家主,恨夫人,恨你自己吧。”
“五年前,乙侍的老母亲病死,他想告诉你真相。我怎么可能允许?这些年打着你的旗号,我在这四野观顺风顺水,给天都城送了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兽,谁不高看我一眼?这样好的梯日子,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掉。”
“主子,公仪小少爷,你知足吧。这些年的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给你,你拿去修屋顶也好挂你的破树破花也罢,我从未短缺过,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公仪是很平静,平静到犹如一潭死水。
他很早就推演出这样的可能性,他问:“绥绥的尸身呢?”
抱朴冷笑:“主子,你真是天真得愚蠢。这种妖兽浑身都是宝,真要细说的话,不如你去问问老家主他们当年采补得是否尽兴。”
“缉妖司动不了我的。毕竟,我实打实的是人。再往上查,对谁都没好处。”
公仪是静坐了许久,痛楚挣扎破开死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恶心,捂着嗓子疯狂干呕起来,直至眼角挂出了泪花。
…………
甫一回酒楼,卓翼宸便被白玖推入房间去休整沐浴。
而后马不停蹄又去跟文潇他们仔细查验着救出来的幼兽伤势。我找了几味灵草,正准备交给他们,酒楼掌柜后脚就进了大门。
我停下脚步,拨弄了下药材,转身和掌柜的打招呼。
掌柜神色一如往常,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我说:“白玖医术很好,他会治好它们。”我一字一句叮嘱:“待过几日好的差不多了,你便带着它们一起回妖荒吧。”
“风生兽化形不易,回去好生修炼。别辜负了那颗獙獙的妖丹。”
酒楼掌柜的笑凝滞在嘴角。
第一眼,我便已经看出来。它隐藏得极好,獙獙的妖丹帮了他不少忙。
我只是好奇,风生兽如此内敛害羞,为何勉强自己徒留人世至今。
公仪是的故事里,或许它能弥补万一的情节。
“此间事了,便早些回家吧。”
傍晚,雁过西楼。
卓翼宸敲响我的房门时,我正在给他调青竹露,预备拿来给他洗发。
他推门而入时,我才发觉后面跟着位公仪是。
公仪是说,想请我帮个忙。
他说他时日无多了,希望我可以在他灵魂之上打下烙印,这样无论转世多少回,他都可以记住绥绥。
我皱眉,刚想拒绝,卓翼宸给我递来一杯茶,再想说,又给我递了块糕点。
“卓翼宸!”我咬牙。
他看了眼已经满头华发的公仪是,那眼中岁月流转,他想起了公仪是孩提时期对他的维护。
“成全他吧。”
我仿佛泄气般,对着公仪是说:“不是我不想帮你,且不说这术法极易失败,便是成功打下烙印,此后生生轮回,你恐怕都身弱命短,活不过二十岁。再者说,你想等的那位,要等到她以妖丹重新化形,怕是还需要个几千几万年,你等得了吗?”
“我等得了。”
“她就算还记得你,恐怕依然会因为误会记恨你。”
“我晓得,我会同她解释,求她原谅。无论是一百次还是一千一万次,我都想记得她。”
公仪是笑笑,这笑起来的模样倒有些青年人谈起心上人时的羞涩:“总不能她践诺了,而我忘了。”
我到底是帮了他,他走时心满意足的模样,在檐廊下和卓翼宸说了好久的话,直到月上柳梢头,才郑重道别离去。
卓翼宸脸上笑意淡去,默默看着公仪是走远。
他存了死志,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问卓翼宸:“不做些什么吗?譬如,劝劝他?救下他?”
“欲使其生,便是救他了吗?卓翼宸摇摇头:“关于他的因果,已经纠缠他太久的时间。这次再见到他时,我甚至都有些不敢认那是我认识的公仪是。”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他说得清醒,借着月光我却瞧见了那低垂眼睛中潋滟而生的水光。
我上前两步,屈起左手食指,轻轻抹去他眼角将坠未坠的泪:“你啊,嘴硬得很。也怪让人心软的。”
他轻抬眸,墨黑长睫微微勾过我指尖,我的手便换了个方向,作势摸了摸他的长发,随手又将调好的青竹露给他。
“这遭辛苦了,送你的。”
几个时辰后,深山鸟群阵阵嗡动,于深夜振翅逃离。
四野观整整烧了一夜,天明时才扑灭,那雕栏玉砌的合院,令人眼馋的珠玉八角亭,通通烧毁得干干净净。
百姓唏嘘,感叹着没有逃出来的道士们。
这是公仪是最后一个心愿。
由他生,由他灭。
…………
五日后,在我刻意放任下,酒楼掌柜——那只化形的风生兽,绥绥的旧友,带着伤愈的几只幼兽,径直回了妖荒。
我与卓翼宸站在屋顶翘檐,看着远处迅速穿梭离开的身影,卓翼宸问:“你早就发现了它是风生兽,也知道当初它是故意引起我们对四野观传闻的好奇,引我们前去查探的,是吗?”
我笑:“谁知道呢。”说完斜瞟他一眼:“你当时不也依照芭蕉叶上挂着的悬铃早就猜到了厢房里公仪是的身份?我们扯平了。”
在暮冬的最后一场雪落之前,我们离开了永平镇。
三百里以外的仙居镇上,似乎传来了有他们所搜寻的东西的线索。
日夜兼程,偶有在深林露宿的时刻。
某日夜里,深林峭壁边,我睡不着,便在那眺望远江。
卓翼宸也没睡,带着披风,极自然盖住了我。
我无奈:“你好像总是忘记,我并不畏冷。”
他双手一撑,席地而坐:“冬末雪稠,怕弄脏你衣裳。”
我这才发现,原来下雪了。
他轻扫了眼周围,装若无意般将他的手伸到我面前,一小朵淡黄素心梅被凝成冰晶,安静躺在他的掌心。
月意恬淡,深林中散着细细碎碎的白,纷飞飘落于那仍旧摊开的掌心里,顺着纹络再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沾湿了他的指缝,继而变成更微弱的水珠,倏忽之间,坠落于地。
巍峨青山遮不住,细雪飏飏。
我却看到了下一场春。
眸光清亮犹如璀璨星子的青年,依然朝我伸着手,极有耐心地说:“听闻精灵异兽大多喜爱亮晶晶的物什……”
“它也亮晶晶的,你喜欢吗?”
…………
参考资料部分如下:
“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崖九万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如狸……以铁椎锻其头数十下,乃死,以其口向风,须臾便活而起,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取其脑,菊花服之,尽十斤,得寿五百岁。”
——《十洲记》
“南中有兽名风狸,如狙,眉长,好羞,见人輒低头。其溺能理风疾。”
——《酉阳杂俎 ? 诺皋记下》
"曰姑逢之山,无草木,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狐而有翼,其音如鸿雁,其名曰獙獙,见则天下大旱。”
——《山海经·东山经》
“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穀。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胐胐,养之可以已忧。”
——《山海经·中山经》
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有白狐九尾造禹。涂山人歌曰:
〝白狐绥绥,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禹遂娶之,谓之女峤。
——《夜航船》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诗经·有狐》
“野碓喧春水,山桥枕浅沙。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
——《东阳道上·□□成》
“四野昏昏。匹马巡巡。拣一枝、寄与芳尊。”
——《行香子·刘辰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