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几日,我沿着山峭而行,一路走走停停,在秋末的黄昏,来到了云浮镇。
云浮镇偏南,是行商必经之地。
陌巷里,车马辐辏,冠盖飞扬。
我倒是意外,竟在这里又遇到了青禾。
与第一次见面时很不相同,她穿着粗布麻衣,如缎般长发被木钗盘起,看着瘦了些,也黑了许多,人却很精神。
她看到我很惊喜,怀里圈着三五个红木匣子,稳当地朝我小跑过来。
及至我面前时,她反倒拘谨了起来。
她问我:“恩人!你怎么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和卓大人他们一起走了。”
我微微偏头:“我为何要与他们一道?”
青禾有些疑惑:“那日夜里我带着同乡姐妹逃出去后,赵大人赶上了我们......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的,原来不是吗?”
我忽然又想起将越青山时的回首,随即摇头:“不是,萍水相逢而已。”
她乖顺点头:“难怪,第二日我看他们往北走了,还在想为什么没看见你。”
“你呢?”我问:“你又是为何在这?”
她原本扬起的眉梢缓缓垂了下来,慢慢落到眼前飘着浮沫的茶盏中,粗制的杯盏已经隐隐出现了些裂缝。
青禾静了许久:“那夜里,我逃了出去。同乡的姐妹们都执意回家,我本不打算回去的。可是......”
她抬起眼,如水的眸子里涌动着难掩的悲伤,一寸一寸升起来,升到顶处时,又“啪”的一声,如泡沫般破碎了。
之后是努力装作漠然的平静。
“那天夜里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都在说‘半遮面’里有妖怪跑出来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年老的父母和幼弟,便随着姐妹们一起回去了。”
“后来......”
青禾忘不了那天晚上她逃回去时,父亲皱眉,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
被卖掉的女儿又跑回去,对他们而言,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天夜里,他们趁着青禾睡着,偷走了那袋银子,连夜带着幼弟跑了,不知所踪。
青禾醒过来,看着凄冷破旧的草屋,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她坐了很久,冷水洗了把脸,收拾好身上剩下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我见她神情,便知究其愿因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故此并未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重要了。我看着,你如今就很好。”
她灿然一笑,用力点了点头:“我如今在商队里面随行打杂,东家人很好,让我闲暇时就跟着商队里的老郎中学医,”说完抬头看了眼天色:“只那日走得匆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恩人你了,如今重逢,不如晚上由我下厨,就当是谢礼。”
想了想她又说了一句:“我的厨艺很好的!”
我看她期待的样子,不知不觉答应下来:“好啊,我们一起吃。”
随后她告了假,就带我去了她住的小偏院。
她说因商队里就她一个姑娘,东家就把这落脚处最干净的一处分给了她。
院子不大,有些老旧,角落里还堆着晾晒的干草,好在被收拾得干净,西南方还种着一株乌桕木。
枝头红叶妖娆,秋风萧瑟里,倒也添了抹暖意。
青禾让我稍坐,提着菜篮便出门了。
只这一等,便是足足一个时辰。
青禾回来时,神色有些奇怪。
推开的门也没有合上,而是侧开身,对我说:“恩人,卓大人他们...来了。”
我挪开眼,往她身后一瞧,略惊讶:“你们......不是去了北边?”
“别提了,金乌府只是个幌子。”说话的是赵远舟。
卓翼宸将手中食盒轻轻放下:“我命北边就近的缉妖司一队人去查探,那金乌府不过是个中转之地,盯了好几日,一路查到这里。”
他敲了敲食盒,跟在身后的白玖就上前来将膳食一道道取出摆好。
看着是刚刚做好的饭菜,在烛火朦胧下还氲出了热腾腾的白雾。
青禾则在一边准备着碗筷。
我顺手接过,问:“另外两位姑娘呢?”
“我们与青禾姑娘是偶遇,知道你在这,临时决定过来的。文潇她们还在客栈休息。今夜我们有行动。”卓翼宸顿了顿:“城东,炎宅,子时一刻。”
我直觉不太对劲,撇清关系:“卓大人,缉妖司的秘密任务就不必告诉我了,毕竟我们不熟。”
旁边正夹菜的赵远舟笑出声:“她鬼灵精着呢,你直说吧。”
卓翼宸沉吟一会儿开口:“我们希望你能加入,一起查清这个案子。”
我当机立断地拒绝:“卓大人,能控制千年猴玃的妖,少说有近万年修为。而我不过千岁,我去等同是送死。何况,”我指了指赵远舟:“再说了,这有一位万年大妖,何需我去?”
赵远舟摆摆手:“这次不一样。我们查了许久,都无法确认这只作乱的恶妖真身是什么,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可精灵一族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若你能来,能看出其本源真身,我们才好找到弱点,一击必中。”
卓翼宸颌首:“你若能来,便有八分把握,伤亡或能减少到最低。”
我还是摇头,白玖偷瞟着卓翼宸,赵远舟还想说些什么,被卓翼宸拦了下来,只说先吃饭吧。
那一顿饭,大家各怀心事。
临走时,卓翼宸还未踏出大门,回身对我说:“缉妖司还查到,前几日炎府又有了动静。”
我眉头轻锁,察觉不对。
只听到卓翼宸嗓音沉沉传来:“穗娘不见了。”
晚霞最终没于余晖。
夜来萧瑟,又起风了。
…………
子时刚过,鸣更声停。
空寂街上,我敛着声息,快步靠近炎府侧墙。
我略抬头看着斑驳墙面,正准备翻进去,耳后传来低语,我即刻回身。
“你来了。”
卓翼宸半隐于黑暗之中,似是笃定我会来。
“其他人呢?”我细细打量四周,蓦然抬眼,看向不远处,炎府背倚的竹林之上,枯枝摇晃间,有极微弱的箭矢亮光。
“已各就其位。”
时间紧迫,他并不打算多说,用眼神示意接下来该走的路。
他先我半个身位,我屏息跟在其后。
府中草木众多,于风中簌簌作响,而卓翼宸总能在巡查侍卫到来时,找到隐蔽位置躲藏。
在又一次躲开那些看起来就不对劲的侍从后,卓翼宸终于无声开口,吐露了两个字:“白玖。”
我了然,安心跟着他。
在刚走过垂花门,一路曲径通幽,即将到达内院正房时,我却愣住了。
触目所及,正房外侧首有一棵树,略高于假山,秋日里依旧枝叶葱茏,在风中岿然不动。
一眼望去,绿枝之间仿佛绽放着大朵大朵的肉粉色花朵。
我的眼睛慢慢睁大,心也逐渐冷了下去。
这是传说中的人木。
而人木之上形如花朵的,便是一颗颗头颅。
满树之上数百颗人头,皆面色红润,半阖眉眼,有如尚在人世。
而枝干最低间,与我最近处,便是穗娘的脸。
记忆里是一片如波如浪的麦穗田,她汗湿着脸,朝我走来,彼时生机勃勃。
我闭了闭眼,卓翼宸此刻也看清了这株人木,略有诧异,下意识朝我看来,却察觉脚边有半截木枝轻轻翻转。
白玖示警。
他迅速将我拉远,几个呼吸间带我隐于假山之后,抬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出乎他意料,我并未表现出旁的情绪。
我捏着他的指尖,将他手轻轻拽了下来,我张口,声音轻得只流转于我和他之间。
“走吧。”说完我便没再看咫尺之距的人木一眼,掠身入了正房。
正屋之内,空无一人。
四角银架上,硕大的夜明珠有如月华流照,雪光熠熠。
我与卓翼宸轻声潜行,将将越过厚厚屏风,我们俩都不由一愣。
该是拔步床的位置,却置放了一具青玉棺椁。
夤夜昏沉,更显诡异。
我们对视一眼,缓步挪近,谨慎望向棺内。
棺内只余一副枯骨。
我看了眼身长,是个成年男子,早已风化得厉害,手骨交叠处,不知被谁放入了一截枝桠。
枝桠以珍珠作叶,深色翡翠作杆,珍稀异常。
我见着有些眼熟,刚想凑近仔细看看,屋外庭院内突然爆出几处火光,熟悉的妖气迸发开,间或还夹杂着箭矢破风之声。
是赵远舟。
卓翼宸神色一凝,离去前快速对我说:“你当心。若有危险,立刻走。”
而院内妖气愈重,火光滔天,有浓烟从门缝弥漫进来。
我脑中飞快闪过些细碎记忆,苦思冥想间,棺椁紧靠墙壁一侧,突然传来一声暗扣轻响。
墙后有密室?!
旋即暗门被推开,一只干枯惨白的女子之手紧绷成爪,直直冲我而来。
我迅速闪躲,偏头避开,退到几步开外。
那女子高髻翠钗,锦衣华服,脸色却过分苍白,眼中隐隐有癫狂之色。
卓翼宸曾查到过,炎府唯有一个女主人,众人尊她一声流翡夫人。
她“咯咯”笑着,声音却如老妪:“是谁深夜无礼造访,扰我稚儿清梦?!”
我不动声色扫了眼屋内,估算着方位,随后往左悄悄移了几步。
我装作打量着夜明珠,对来人的步步紧逼视若无睹:“我来找我一个朋友。”
她似是有些诧异我真的会回答,而后嗤笑了一声:“是么,那你的朋友约莫已经成了我的花肥了吧。不如你也下去陪她吧!”
我静静看着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她有了身孕,孩子是个半妖。”
流翡身形轻微一滞,随即笑得更放肆:“原来是前几天那个人啊。”
“我记得,剖开她肚子之前,她还一直求我放过她。我怎么舍得呢?”
“她的味道可比一般人好吃多了。”
我冷着眉眼,开口却不显:“那可真是奇怪啊。为何之前抓的都是未及十五的少女,今次却抓了已经嫁人的穗娘。亦或是,”我抬眼死死盯着她:“你要的根本不是穗娘,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说我扰醒了你的孩子,怎么半晌我都没有听到哭声?”
“毕竟,你是妖,而里面那具男子尸骸却是个凡人。”
“半妖血脉的孩子极难存活,你的孩子,当真还活着吗?”
流翡似是被我戳我痛处,陡然变了神色,向我疾冲而来。
我假装不敌,改了身位,借力蹬出丈远,背抵靠在棺椁之上,左手极迅敏一捞,而后翻转几轮,破窗而出。
院内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
几处墙壁断裂,四周插满了箭矢,尘烟飞扬,染着阵阵火光照清这暗夜。
霾雾缭绕下,傀儡侍从倒了一地。赵远舟与卓翼宸分布一左一右,白玖在卓翼宸身后几步远,像是受了伤。
包围圈内正中这位穿着黑银斗篷,手心微抬,有绚烂火光在身侧阵阵跃动。
他们正在无声对峙着。
我径直奔向卓翼宸一侧,一偏头,眉心一跳:“山上竹海起火了?”
卓翼宸将我往身后一拉,“嗯”了一声:“文潇和思婧已经去灭火救人了。”
“要速战速决,不然动静太大,恐牵连无辜凡人。”
这时我才听见风中夹杂的吵嚷喧闹声,像是整个云浮镇的人都醒过来了。
说完卓翼宸紧锁眉头:“不是告诉你若有危险立刻就走吗?你怎么……”
我将偷出来的尸骸枯枝往他手里一塞,面不改色道:“不必谢,有始有终是我微不足道的美德之一。”
他:“……”
其实我也走不了。
在我破窗那一瞬间,流翡就被护在了黑衫大妖的界域里,是以她并未追出来。
而界域,万年以上的大妖才有机会修炼而成,那是属于大妖的绝对领域,需要极高天赋,和难以捉摸的机缘。
界域可以用来保护,也可用来围困。
只我现在瞧着流翡自如从容的神情,这应当是对她的保护。
流翡站在台阶内,冷冷下令:“一个都不留。”
刚说完,原本中心处的火球如同有了生命般,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断地朝着周边飞去,继而爆炸。
赵远舟和卓翼宸挡在我和白玖前面,和黑衣大妖缠斗,不断挥开向我们袭来的火柱,我拽着白玖,堪堪躲避。
拉扯间,我摸到手心一片濡湿。
白玖的状况并不好,妖力不济,身上有诸多烧痕。
明明年纪最小,却和卓翼宸一般,受如此重的伤,紧咬着嘴一声不吭,任凭血色蔓延。
眼下战况焦灼,我来不及给他治伤,就将身上穿着的黑色锦披渡到他身上,周全地盖住了他。
这是却火雀羽毛织成的披风,诸火不侵。
安顿好他后,我便加入了战局。
如今大妖伤不到我们,我们亦抓不住对方,眼看着流翡逐渐焦躁起来,就怕再拖下去事情无可转圜。
我脑中飞速盘算着我查探到的一切,几个飞跃来到了卓翼宸身边。
他刚执剑缠斗一番,还在微喘着气,见我回来了,看了眼暂时安全的白玖,下意识挡住了我:“你回来干什么?”
我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是一步猜测:“厌火古国,祸斗火兽。”
我敏感察觉到黑衣大妖的一丝凝滞,语气越发肯定了起来:“它是祸斗。”
“厌火古国人生活在靠近黑昆仑的地界,他们以火为图腾,极少与外族交往。这么多年里,传闻曾有一位厌火国大巫,豢养出了一只罕见的、极具天赋的祸斗兽王。只是后来,据说这位大巫背叛了厌火国,带着他的祸斗不知所踪。”
我一字一句,说给中心之位的黑衣大妖:“那位大巫,叫作禊。”
“里屋床上那具骸骨,应当就是他。”
黑衣祸斗周身气息猛然暴烈,火焰疯涨,赵远舟挥袖而出,以磅礴妖力相对,祸斗刹那心境不稳,露出一个破绽,卓翼宸看准时机,持剑上刺,两相压制间,祸斗外衫被卓翼宸尽数斩碎。
纷飞布料之下,露出了祸斗完整的脸。
这只祸斗兽王,竟…是个姑娘?!
青丝如瀑,垂落脚边,她抬眸,被红色火焰图腾覆盖的大半张脸上,看不清她原本的面容。
她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声音粗粝沙哑,她直直看向我:“汝是谁?”
我反讥:“昔日祸斗兽王,如今作乱人间,滥杀无辜。这便是古国大巫之兽吗?”
她像是僵直了一般,看向我指的人木,几不可察地低了一瞬眉眼,而后开口:“是吾所杀。”
我还想再问,流翡却厉声斥责:“你个蠢货!还与他们废什么话!快杀了他们!”
天色渐渐泛起破晓白光,光亮一点点攀爬上来。
背面的山火似乎被文潇和思婧控制住,已不再连绵。
我瞥到祸斗嘴巴轻微动了动,立刻,她便再次出手了。
只这一次,她所用妖力更强势,火光窜得直燃尽天际,脸上图腾纹络仿佛活了起来,暗沉眸色里都染上了些疯狂意味。
赵远舟都有些招架不住,背过手擦去妖力激荡后唇角溢出的血丝,咬牙:“她这是在烧自己的妖魂!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卓翼宸也呕出一口血来,墨蓝色衣领都快被血迹浸透,我半撑着身子,只觉得肺腑绞成了一团,灵脉都快被翻涌的气劲涨破。
我拉住提剑向前的卓翼宸,飞速低语:“破界域,先擒王!”
随即我侧身换了方位,背手将掌中之物用灵力幻化,单手成掌,反劈向界域之内的流翡。
流翡一惊,下意识退了半步,旋即捂嘴轻笑,笑我不自量力。
我咧嘴,有血丝缓缓淌了下来。
“厌火国北,有三株树。”
“屋里那人枯骨嶙峋之姿,还要握着着断木残枝,想来…对你们很是重要吧。”
流翡嗤笑神色点点落了下来,我抬手,珍珠翡翠枝叶在其上流光溢彩,经年不染尘。
“此刻我若毁了它,你说,我能不能发现这三株神树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拢起掌心,断枝在我手中猛烈抖动,像是下一息便要碾落成灰。
流翡脸色大变,大喊一声:“祸斗!”
下一瞬,有铺天盖地的火光向我冲来。
我回身,隔着茫茫火海,精准攫取住卓翼宸望过来的眼神。
“动手!”
赵远舟和卓翼宸双双凝聚妖力,在祸斗火球之后,亦鼓风而击。
在将及我面前时,我将手中枝子随手一扔,迅疾调动所有灵力,往人木后翻滚而去。
这股夹杂着三方妖力的来袭太过强劲,我连滚带爬,有些狼狈。
但好歹成功了。
有大妖界域,唯其自身妖力可破。加上赵远舟和卓翼宸的默契配合,等我缓出一口淤气时,流翡已跌落在地,怒目圆睁,看着像是了无生机。
而界域破裂,反噬己身,有如断骨碎元之痛,祸斗此时浑身是血,半屈跪地,周身火气忽大忽小,良久,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假的。”她低头看着焦黑的枯枝,低喃了一声。
白玖跑过来扶起我,我借力起身。
我轻笑:“三株树世间绝无仅有,我又怎么舍得这么漂亮的神树毁于一旦呢?”
卓翼宸走至我身前,将真的树枝拿了出来:“白玖。”
白玖应声,小心放开我。接着以真身本源的树木之力缓缓催动,直至那截枝子,长成繁茂大树。
依然是珍珠为籽,翡翠为骨,黄金为叶。
“我一直在想,为何流翡如此看重这三株树。金银玉石,也非她所图。她却如此珍而重之的放在禊的手里,朝夕不辍。”
“于是我猜,会不会是与她真身有关。”
“昔有翠鸟,巢于三株。她的孩子,是不是就藏在这树心呢?”
祸斗并未回答,甚至低下了头,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于是我伸手,灵力逐渐铺满整棵树,寸寸搜寻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动弹的祸斗突然发难。赵远舟眼疾手快挥身前挡,没成想祸斗像是存了死志般不管不顾,猩红双眼仿若要燃尽天色将明前的至暗时刻。
我看到一团火焰巨兽朝我猛冲而来。
我躲避不及,刚想硬接,却见卓翼宸破手划剑,以血聚气,冰蓝色妖力喷涌而现,以水拒火,护在我身前。
而原本落于我后的白玖,亦不知何时,立于我身前,双手交叠而对,那扑面的火焰近在咫尺,燎焦了他的头发。
我屏息凝气,灵力不断攀援,终于在树心最里处,找到了一团被包裹得周密的小小骨骸。
随即我用力一收,三株树开始晃动起来,越晃越快,越晃越快,珍珠黄金纷纷掉落,坠土为泥。
待我完全拿到骸骨时,三株树也已枯萎。
而在三人夹击之下,重伤的祸斗也败下阵来。
可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清晰。
我捏着骸骨,半蹲在奄奄一息的祸斗身边,看着她缓慢散开的妖瞳,问道:“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为什么要特意去抓穗娘?”
她毫无血色的唇翕动了一瞬,就像是说给她自己听,听她这漫长一生的最终篇回。
为了报恩,为了她的主人巫禊。
祸斗只是她的兽名,她有自己的名字,是她被捡到之初,禊为她取的。
她叫寄雪奴。
祸斗之兽,以火为生,偏她因族群内斗,父母皆失,幼崽沦落雪地,朝不保夕。
在一片雪海里,禊意外发现了她。
那时候,禊刚刚成为厌火国的大巫。
这个年轻儒雅的大巫将她带到了身边,毫不嫌弃她的孱弱,一日日喂哺着她。
那个时候她能想起的最好的时光,就是在三株树下,她吐着小火团,和禊一起嬉闹。
不知什么时候,三株树上停留了一只翡翠鸟。
据说是从有了缝隙的妖荒边界溜出来的小鸟妖,那时连化形都做不到。
这翡翠鸟生得柔美,性子温顺,在禊忙于公务时,经常是翠鸟陪着她玩闹,天长地久后,后院便成了他们的秘密之地。
又过了很多年,翠鸟化成人形,取名流翡,嫁给了禊,成为了大巫府邸的女主人。
而后顺其自然,禊和流翡有了孩子。
初初,他们全都很开心。
流翡经常在院中一边吃着果脯,一边喂她,苦恼着该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流翡说,取名是大事,是一生的期冀。
随即揉揉她的头,轻快喊她一遍又一遍。
“寄雪奴,寄雪奴,等我的孩子生下来,就要拜托你和他一起玩啦。”
“寄雪奴,寄雪奴,今日我去选了绿色织锦,你说我的孩子会喜欢吗?”
偶尔也忧愁:“寄雪奴,你知不知道,人和翠鸟生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孩子呢?该不会是半人半鸟吧……那可太丑了……”
她那时懵懂,觉得就算是半人半鸟,但是按照流翡和禊的模样,也是最英俊的半人半鸟。
后来孩子顺利生了下来,顺利有了第一声啼哭。
唯一不顺利的,是这孩子是个半妖,他们从不知晓半妖的长大如此艰难。
血脉反噬让年轻的父母慌了阵脚,流翡开始整夜不睡觉,照看着孩子,生怕自己不注意,孩子就因受不住反噬离开她。
而禊则是找遍厌火国每一寸土地,试图寻找到缓解和根治的办法。
他们拼尽全力,也不过留这孩子满了周岁。
那日周岁宴上,他们看着襁褓中面色红润的婴孩,心弦松了,禊多喝了两杯。
流翡照例守着孩子的时候,进里屋给禊送了盏茶。
就那么一盏茶的工夫,孩子没了。
流翡发现时,孩子的血已经染透了衾被。
那之后,所有都变了。
禊越来越沉默,流翡每日的哭喊,每日的指责,让大巫府一日比一日冷寂。
只有她留在三株树下,孤零零靠着树干睡去。
厌火国里没有救半妖的办法,于是某一夜,他们带走了所有,逃离了厌火国。
包括她。
那时妖荒的结界不知为何破损逐渐增大,他们从黑昆仑赶路,偶经人妖边界时,听到轰隆巨响。
阴差阳错,有一块碎片,于爆炸声中飞旋袭来。
她下意识挡在了禊和流翡的面前,那碎片深深扎入了她的血脉之间。
可她并没有觉得疼,而是有一股强大又充沛的力量席卷了她全身,从头到脚,焕若新生。
她靠着这点机缘,成了记载中的祸斗兽王。
可惜,禊始终只是个凡人,虽则厌火国人普遍长寿,可几百年岁月已经是极限。
禊死在他们奔波的路上,至死都心怀遗憾,将流翡托付给了她。
禊死之后,流翡彻底疯了。
流翡不知从哪里听来传闻,带着她四处猎杀,炼制妖毒,掳掠少女,做成美人蕉。
美人蕉其实是一种孕育容器,少女被炼制之后仍不会即时死去,而是留了生机,被灌以妖毒。
而后,将全部精血孕育出一只半妖,再被流翡献祭给她的孩子。
这分明是鬼扯,流翡的孩子也根本没有复活。
可流翡却将这个法子当作自己最后的念想,绝不收手。
流翡已经许久没喊过她的名字了。
她每一次取出那团鼓鼓作动的血肉时,就代表世上又有一无辜凡人因她而死。
很多年来,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冲着枯败死去的少女,低低说一句:“对不住。”
她知道流翡在枉杀,可她阻止不了流翡,也离开不了流翡,只能日复一日,沦为刽子手。
她威胁那只猴玃时,其实真的想放他一条生路的。
因她远远瞧见了他的妻子,煮好了饭菜,等他回去在院子里一起吃饭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的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于是她对那只猴玃说,凑够人数就放他离开。
可谁知,流翡也不甚信任她了。
流翡自己去找了猴玃,扮作她的模样,拿着她用来保护流翡的界域里一丝纯元妖力,给猴玃下了毁心咒,甚至在得知他妻子有了身孕之后,将穗娘掳了回来。
等她回府时,穗娘已经被流翡剖开肚子,血流满了地面,死去多时了。
而流翡满手血痕,捧着一小团血肉似哭似笑,疯疯癫癫又回了暗室。
她把穗娘葬在了人木树下,人木树上便新长出了一张脸,带着笑意,笑看着世间。
她看着许久,还是说了那句对不起。
她终于感到厌烦疲倦。
朱厌和缉妖司的人一踏入这座镇上,她就知道了。
她封锁了全部消息,耐心地等了很久,终于在今夜等来。
她下定决心赴死,想将这一切,都了结在她身上。
于是她认下一切杀孽,留了一线生机给流翡。
这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她感觉到生机逐渐消散,沸腾的妖力渐渐平息,滚烫的血液趋近冰凉。
有清寒水滴飘落在她眼睫,她看不清,是下雪了吗?
她最讨厌冬天了,她才不要死在冬天。
……
我看着地上的祸斗,她濒死之际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眼见着她身躯消弭开来,一小块尖锐碎片掉落出来。
卓翼宸上前一步,小心收好。
我猜这就是他们一行人的最终目的,收集这种碎片,或有大用。
我没多问。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缉妖司来善后。
我转身,慢慢走到人木之下。
穗娘的脸依然含着笑意。
我轻轻开口。
“穗娘……”
“穗娘……”
“穗娘。”
三声话落,她的头颅掉入了我怀里。
“我送你回家。”
是时天光已大亮,满地飞土,断壁残垣。
我们谁也没有发觉,流翡心口处闪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光,而后迅速湮灭,不知所踪。
……
三日后,云浮镇举办了驱傩祛灾的祭祀。
卓翼宸他们全都去参加了。
听青禾说,他们几人被镇上居民奉为上座,还说今夜就由他们装扮成神明,跳最重要的祝水剑舞。
青禾很是激动,邀我一同去。
拥挤的人流挤得街面水泄不通,一个不留神,青禾和我走散了,好在如今太平,倒也没什么危险。
我左顾右盼,实在没法子,飞身掠到高处屋檐角落,居高而下,瞧着祭祀队伍中心的卓翼宸他们。
不得不承认,即使人群熙攘,他们一副好皮囊仍旧是最显眼的那几位。
我半靠着檐柱,看着他们立于水面,一圈细弱火焰圈在四周,随即应着歌声跳起祭舞来。
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噗嗤笑出声。
云光剑若有剑灵,大抵也会觉得此刻很是委屈。
不久,曲罢舞毕,我伸了伸懒腰,却见卓翼宸于屋檐另一处,缓步向我走来。
再一低首,台阶处的小白玖正仰着头跟我热情挥手。
卓翼宸落座于我身侧,我挑眉:“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刚来便看到了。”
我笑:“你倒是警觉,上回在’半遮面’你也是第一个发现了我。”
“习惯如此。”
而后他拿出却火雀毛锦披,递还给我:“白玖托我转交给你。”
我拿手背蹭了蹭锦披,指尖滑过衣尾的青竹花纹,继而往回推了推。
“他既合身,便送他了。”
卓翼宸倒也没有推辞,只是默了会儿说:“你对白玖,倒是出乎意料的好。怪不得私下里,他在我面前一直喊你精灵姐姐。”
我微微勾着嘴角,轻轻抬头,今夜是上弦月。
“他是白梧树身,最是惧火,给他合适。”
想是刚结束一场恶战,心绪轻松开来,话也多了起来。
“从前我有一位玩伴,比我小上两百来岁,也总是跟在我后面喊我姐姐。他看着我修习,陪我一起吃饭……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他陪着我。”
“他原身与树木也有些关联,也最是怕火。这却火雀毛锦衣,原本是想等他千岁时候,当作礼物送给他的。”
“他叫三七,可他现在用不到了。”
卓翼宸微微一愣:“他不能出山境?”
我摇头。
上弦月旁,星子闪烁。
像极了当年三七央我帮他溜出山境那日,我透过结界缝隙远远望见的人间夜色。
三七说他最是喜欢。
“他死了。死在从人界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