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60章 第六十回

众人被这一声喊唬得暂停片刻，曹霑趁机斥问：“你们是什么人？”

此时曹喜追着女人来至二门，那女人听曹霑一吼，眼珠子骨碌一转，就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喊起来，男人见状，也叉着腰破口大骂，二人都带着些口音，哭声喊声叫骂声乱成一团，曹家几人隐约听清几句不堪入耳的秽语，直至听见“巧儿”二字，方知这老两口为何而来。

——为给孟巧儿伸冤而来。

吵闹声惊动了邻居，邻居请来了里长，里长报了官。

仍是那位顺天府尹，一口一个“曹大爷”地叫着，差点儿没把自己的交椅让给曹大爷。

开堂一问才知，老家闹饥荒，老两口记得听人说外甥女孟巧儿在京城里给大户人家做小，想来不能亏待小时候养过她几年的舅舅舅妈，就径自来投奔了。进了京畿便遇瘟疫，走几步就有病死的没钱下葬的人，被破草席卷了搁在路边，和老家也没什么不同。他们走得提心吊胆，好在记得外甥女所在的人家姓曹，于是一路打听找到了石驸马大街，却意外听闻孟巧儿的那桩公案，如五雷轰顶，便杀将过来。

府尹不得不将孟巧儿之死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老两口却一口咬定他们官官相护，扬言要去告御状。

这府尹哪里肯饶，当场便要以咆哮公堂之罪论处，拔出筹子就要打。

曹霑却站出来求情，请大人念在他们老弱无依的份上，宽恕则个。

府尹实在懒得管这小民小事，不过忌惮怡亲王势力，是以就坡下驴，只训斥了几句便将人放了。

本以为就此作罢，可一回到曹家，老两口就反悔了，又闹了起来，女的撒泼，男的跳骂，非要五百两银子不可。

曹霑一时哪里去凑五百两银子？可任他们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眼见着香云眉头皱紧，父亲捂着胸口气得说不出话来，曹霑便去后罩楼翻找了些东西，胡乱打了个包，从后门急急出去了。

回来时抱了一包银子，连同一张字据一道砸在老两口面前，又让曹喜去请来里长作证人，才说：“这里是二百二十八两银子，我倾家荡产就这么多了，这宅子不是我们家的，我值钱的东西我都当了！你们要么拿着这些银子走，要么就拿我一条命给巧儿偿命！”

里长从未见曹霑这等斯文人如此急赤白脸的样子，便跟着和稀泥，“曹大爷这么诚心诚意地给你们拆兑了银子，我劝你们还是收下吧，拿这些银子回老家做个小买卖，正经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孟姑娘人都没了，你们何苦揪着不放呢？况且顺天府衙你们也去了，那位老大人可是个暴脾气，若是再闹将去，可不是好收拾的。”

老两口相互用眼神计较了一回，老头子做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京城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斗得过你们官官相护的。算了，真是便宜你们了！”说着便要将银子搂走，不想被曹霑先一步撤回去，将那字据往前一递，“里长作证，你们与我立个字据，今后两不相欠。”

老婆子不干了，掐腰骂道：“你个缺德的挨刀的！四十里地没有人家你个狼掏的！掉到水里淹死不带冒泡的！你——”

“闭嘴！”这回是老头子把她顶了回去，又向曹霑说：“我们不认字儿！谁知道你写了什么让我们签？”

里长赶忙道：“我给你们念，行不行？若还不信，你们出去找个识字儿的，我们俩人给你们念。”

老头子想了想，说：“就你念吧。”

里长便将字据念了一遍，念完，曹喜已拿了盒印泥出来，双方签字画押，方才作罢。

里长又陪着曹霑将老两口送出胡同，思来想去，曹霑还是叫住他们，将孟巧儿葬在何处告知。

一日闹下来，曹頫犯了心疼病，吃了常备的药丸，早早睡下。

香云动了胎气，睡也睡不安生，半夜捂着肚子喊疼，没多久便见了红。

曹霑不敢惊动父亲，便偷偷叫曹喜去邻居家请了个生养过的老妈妈来，老妈妈见势不妙，给了曹喜一个地址，让他去三里地外接她的姐姐来，她姐姐做了一辈子接生婆，比她见识多。等到老妈妈的姐姐来了，香云已经疼得几乎昏死过去，老太太死命掐她人中、揉她肚子，又折腾了一个时辰，方见一团模糊的血肉从下身滚了出来。

这遭小产险些要了香云的命，昏迷了整整两日三夜。好在曹頫未雨绸缪备了药材，曹霑又懂些医术，好歹将养了过来。

暑气渐重，瘟疫散去，香云身子也好些了，一家人便将城里的宅子归还原主，搬到了黄叶村。

时值戊辰年盛夏，皇帝奉太后一行来在圆明园避暑，住了几日才去慈云普护，方知芷菸病了。

芷菸病在春天，一夜梦至仙境，她与芍药花神一同在天河边浣纱，说起历劫之事，不免心生畏惧。

芍药花神道：“姐姐要去报仙童灌溉之恩，我却不知要去哪里、为着谁去。”

她说：“妹妹不若与我同去，仙童修行好，是几世的好人，咱们与他同修，在人间过个三四十年也就是了。”

芍药花神便欢喜起来，提纱撩水同她嬉闹，不注意脚下一滑，双双掉进天河，她先一步攀上堤岸，却见芍药花神越漂越远、越沉越深，她奋力去抓，只抓住一截纱，眼见着姐妹沉入水底，再无声息……

梦醒，便生了大病，而后落了病根，日日咳嗽，睡不好、吃不下，入了伏方才好些。

透过竹帘，皇帝影影绰绰见她仍在桌边抄经，与去岁无异，似是昨日告别，今日又见，不觉已将一载。

她又清减了些，穿一件藕荷色旗装，挽小两把头，只戴了一支羊脂玉扁方，衣襟上缀着一枚羊脂玉牌，那缨络想是她自己打的，浅紫色，秀气精美。

她像一尊白瓷雕塑，令他远观而止，不敢靠近。

皇帝忽觉胸口一紧，痛得倒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