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佛殿内空空荡荡，高大佛像，慈悲俯视，高高在上的君王，低眉顺眼的臣妻，仿佛平等众生。

芷菸暗自苦笑，哪里来的平等？不过佛欺众生，众生自欺。

皇帝坐在芷菸之前坐的条凳上，看着她抄的佛经，“字越发好了。”

“皇上谬赞。”

“起来吧，随意坐，我说过，不必同我拘礼。”

芷菸依言起身，找了个离皇帝远些的绣墩胡乱坐了，垂着眼，忍着气，倒想瞧瞧那金尊玉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帝仍翻着那沓纸，像是能瞅出金子来似的，“弘晓来过信吗？”

芷菸冷笑，言语却恭敬，“臣妾数月不曾归家，不甚知晓。”

“我倒忘了，你几月来的？”

“臣妾四月初一去的香界寺，如今整整半年了。”

皇帝终于放过那沓纸，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放心，弘晓每三日呈上一道请安折子，江南的风水养人，又有美人在怀，他好得很。”

芷菸鼻头一酸，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泪意，“多谢皇上挂怀。”

“你不吃味？”

“妒忌乃犯‘七出’之条，臣妾不敢。”

皇帝闻言大笑，直笑出眼泪来，“你几时讲起女德妇道来了？”

芷菸道：“奴才谨遵皇上教诲。”

“奴才”二字扎在皇帝心头，让他敛了笑容，冷嘲道：“还是怡亲王会调教人，出落得更标致了，也更会说话了，只是把一朵蔷薇生生养成了一朵月季，刺儿没了，香气也没了，无趣得很。”

无趣，当真无趣。

她一个无所出的侧福晋，母家身份又是皇帝硬塞的，便将心一横，借着上涌的血气，抬眼直视皇帝，“皇上意欲何为尽可直言，不必如此浪费唇舌，更不必借太后之由将奴才圈在这里！您贵为天子，万人之上，坐拥万事万物，何必与一个奴才过不去？！”

“万事万物？”皇帝倏然靠近，咬牙切齿道：“朕的肱骨泄露军机，贴身太监私结外臣，远在千里之外的白莲教几乎置朕于死地……万事万物吗？朕什么都没有！朕只想找个人说话，不是畏我者，不是敬我者，不是私我者，更不是有求于我者……只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说人话的人……”

这些话由他说出，芷菸只觉刺耳，“只有我是那个人，是吗？于是当年我得离开我的亲人，如今我得与我的丈夫远隔万里，只因为我是活生生的、会说人话的人，是吗？您说您什么都没有，那我呢？我生如飘萍，从不由己，父母早早亡故，自幼寄人篱下，幸得表哥回护，又有弘晓照拂，磕磕绊绊的总算活到今日。虽为侧室，却得丈夫爱重，只求平安度日，不望富贵显达，可……”她深吸一口气，方续道：“如今这算什么？我不明不白被囚禁此地，不得与家人联络，您却问我收到过他的信吗？听到他美人在怀不吃味吗？我，我……皇上，您听到过宗室间的传言吗？我的名声……早就坏了……有朝一日，弘晓将我休离，想必就遂了您的意吧？是吗？”

皇帝从未听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也从未见她哭得眼角鼻尖通红，一时竟看住了，不禁想起在圆明园角门初见她的情景，又想起那年在木兰围场匆匆邂逅……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唯此一求，为何偏偏不得？

皇帝缓缓起身，留下意味不明的一瞥，然后离开。

那年北京的雪下得极大，从十月中旬，直下到来年清明。旧雪未消，新雪又至，有些庄稼来不及收，被雪埋在地里，明春又冷，惊蛰还未见虫蛇出洞，穷人的日子便益发难过了。

开春京畿闹了瘟疫，有法子的都进城投亲靠友去了，城外哀鸿遍野。

曹霑和香云搬回了城中的宅子，平郡王抱病，曹頫便将归还宅院的打算暂时搁置。没过几日香云偶感不适，瘟疫之下竟请不到大夫，曹霑便为她把了脉，探了许久，又去翻了医书，方敢断定是喜脉。曹家一时热闹起来，曹頫吩咐曹喜赶紧出去置办些食材补品，再这么下去，日后出门想是更难了，得早做准备才好。曹喜去了，曹頫又担心起家里没个使唤人怎么办，萍儿回了老主家，他平日里有曹喜一个也够了，如今儿媳有孕，总得有个丫鬟近前伺候才好。

香云觉得姨夫过虑了，但又不好驳了好意，便私下说与曹霑。她早已不是千金万贵的小姐，早几年跟着戏班东奔西走，衣裳得自己浆洗，行头得自己背着，有时还得做十几个人的饭菜，幸而在江宁与芷菸重逢，否则以她的身子，不知还能撑过几年。

曹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写了个招工启事贴在街门上，如今人人自危，都躲在家中避疫，这法子颇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意味。

谁知才贴了两日，便有人敲门，手中拿着那张纸，找曹大爷。

曹喜进去传话，没多会儿，曹霑出来，将来人匆匆打量一番，是一对五十来岁的老夫妻，一副关外人打扮，女人手里拿着纸，男人肩上背着个褡裢。

若说是奔着找活计来的，年纪大了些，若不是，却撕了门上的启事。

曹霑恐他二人认错了字，便问：“二位是来应工的？我这儿只要——”

“您就是曹大爷？”男人打断了他的话。

“蔽姓曹——”

“你个脏心烂肺不得好死的东西！”女人把手里的纸往曹霑脸上一摔，舞扎胳膊朝他扑去，作势要打。

“哎——你们——”曹喜赶忙挡在中间，结结实实挨了好几巴掌。

男人趁乱就往里冲，曹喜顾得这头顾不上那头，眼见着男人在前院踅摸了一圈，拔腿就要往后院去。

曹霑好容易从女人的乱爪下挣脱，追着去拦那男人，在二门前同他纠缠。

外头的吵嚷惊动了里头，香云搀着曹頫疾步走了出来，后者大喝道：“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