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乾隆七年九月初十，废储次子弘晳无疾而卒，时年四十九岁。

因已削爵，故无谥号，只当普通宗室潦草下葬，皇帝也未亲临，仿佛爱新觉罗家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忤逆”。

那日弘晓陪着弘昌、弘晈两位兄长饮酒至深夜，弘昌醉眼惺忪，含混道：“葬礼……他不，不去……初十，初十那天，他，倒，倒有心思……去……他……好，好狠的心，心啊……”

翌日朝会，皇帝雷霆大怒，斥责弘晓不感圣恩、同情罪人，将其禁足半年、罚俸一年，郡王弘晈禁足三月、罚俸半年，贝勒弘昌终身禁足，非敕赦不得解禁。

怡亲王府各门前均加设岗卫，闭门贴封，壁垒森严，风吹不来，水泼不进。

李佳氏愁眉不展，“这可怎么是好呢？”

老王妃安慰道：“好歹我还有些存项，你们这几个五脏庙我还是供得上香火的。”

众人知是老王妃有意宽他们的心，便都笑了。

老王妃又说：“禁足便禁足吧，这半年弘晓正好将养身体，你们愿意歇着就歇着，闲了就来我这儿说话解闷儿，没趣儿了就相互凑趣儿。人啊，祸福相依，起落无常，别跟命数较劲。”

又说了会子话，打了几圈牌，众人在老王妃屋里用过晚饭才散了。

因着是十五，弘晓照例要去正房，他偏要去书房整理淘回来的书，磨蹭着不肯过去。

李佳氏拉着芷菸回房，关起门来合计一番。

到了戌时，书房外有人敲门，弘晓说了声“进”，便有人推门进来，吹入一阵馨香。

弘晓抬眼看去，竟是徐氏。

徐氏款移莲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桌上，星眸低垂，粉面含春，柔声道：“爷，福晋和侧福晋让妾服侍您宵夜，然后，然后……服侍您歇息……”

弘晓倏地站起，撞倒了椅子，险些将手中的书朝那托盘砸去——一壶酒，两支杯，四碟小菜，又是与那晚一模一样的套路！

他想起幼时随阿玛去大哥外祖家，他们到坝上看人放羊，一圈里尽是等待交尾的母羊，那些不省事的公羊就被赶着推着进去，直要成了事才罢休。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其中最不济、最拧巴的一头公羊，任人驱宰罢了！

徐氏噤若寒蝉，缩着肩膀躲开气势汹汹弘晓，眼看着他摔门而出。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寻思了半晌，又将托盘原封不动地端了出去。

大屋里，李佳氏和芷菸各自做着绣活，边话家常。说起这府里原先的亭子，李佳氏也唏嘘，“我娘家原也有个亭子，小时候觉着那亭子极好，夏天和姐姐在里头做女红，冬天和哥哥们在雪上撒把小米儿逮雀儿。后来哥哥们都常驻军中，姐姐远嫁，只剩我一个人，也渐渐不爱去了。”

芷菸道：“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孩儿，我娘去世得早，后来爹也不在了，我被送到舅舅家，才有了些玩伴。”

李佳氏道：“听王爷说，曹公子长你们几岁，难为他愿意与妹妹一处。”

芷菸不禁笑道：“表哥如今看来沉稳老成，小时候最是乖僻，他说‘男孩儿是泥做的骨肉，浊臭不堪，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见之便觉清爽’，还说‘女儿未出嫁时是珍珠，嫁了人便是鱼眼睛了’！”

李佳氏听了大笑，“真真儿是童言无忌了。”

芷菸道：“可不是？他既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也愿意同姐妹们一处玩。舅舅没少为这些责罚他，罚站、罚背书、打板子，有回打得养了一个月才好，舅母心疼得什么似的。”

李佳氏问：“为着什么呢？”

芷菸凑近些，小声说：“时任江宁守备绥赫德家养的一个小戏子，叫个什么官儿的，不堪受辱，逃了出来，我表哥见他可怜，就偷偷收留了他，谁知绥赫德家奴找来，张口就说我们私藏，污言秽语甚是难听。舅舅气表哥结交优伶，更觉丢了面子，是以命人将那小戏子从花园假山里翻找出来，交给绥赫德的家奴带回去发落，又拿了表哥，堵上嘴，褪去衣裳，一顿好打。当晚我悄悄去看表哥，他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还说‘你放心，为着你们，我便是死了也愿意’，你听听，可不是一个痴人？唉，后来绥赫德奉命抄家时那样不留情面，焉知不是因此种下的祸根？”

一时间二人感慨伤怀，不做细表。

再说弘晓，出得书房，在院子里转了三四圈，竟不知能往哪儿去。宅子封了出不去，他既不想去大房，也不愿去后殿惊扰母亲，再想徐氏的话，连芷菸也将他往外推，气愤更甚，又转了几圈，直提了步子往后头去了。

路义和路明不知自家王爷发的哪门子邪火，只能赶紧跟上去，穿堂过院，才发现到了藏书楼前。

路义上前开门，路明持灯照明，两人将藏书楼里的灯都点上，见王爷仍黑着脸，便知此地不宜久留，溜边儿退了出去。

藏书楼坐北朝南，硬山顶重楼，两层统高二丈半，黑瓦覆顶，绿瓦剪边，立柱漆绿绘玄色江崖海水纹，寓以水压火之意。上下皆设有黑檀木书桌一张、圈椅两把、绣凳若干，桌上文房四宝俱备，便于在此看书、抄录。

弘晓在楼下圈椅上坐定，闻见檀香隐隐，猜是芷菸近日又来打整过，气便消了一半。待看到桌上放的一只胭脂红水丞，心便化作一池春水，再也硬不起半分——那是曹霑母亲的遗物，入宫前芷菸带走一只，从前放在她房里书桌上，如今竟在他的藏书楼里。

水丞边上她编辑抄录的书目，用了上好的玉版宣，裁剪齐整、装订细致，扉页盖了一方异形章，以阳法刻“开卷”二字，凡此都是她亲手做成。

将一本书目细细翻过，簪花小楷隽秀清雅，实实字如其人。

从水丞里舀了匙清水，将墨缓缓研开，弘晓择一支狼毫，舔好了笔，在封面书签上写道：乐善堂藏书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