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李佳氏醒转，见坐在床边的是芷菸，便合眼翻身侧躺，不去看她，“你走吧，我不想失了体统。”

芷菸道：“我知福晋不愿见我，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些话，想来此时说清最好。今日福晋闲暇，我也无事，我给福晋讲个故事吧。”

李佳氏不理会，芷菸也不着恼，自顾讲了所谓故事。真乃“故”事，自丁未年讲起，直到才过去的庚申年冬。

她从未这样讲过，甚至从未想过，而今细细思来，才觉往事历历如绘，在宫里的三年，恍若隔世。

李佳氏渐渐听入心了，平心静气听来，竟觉有些感动。可她到底为自己悲哀，十数年光阴沟壑，她怎能逾越？

看着李佳氏频频扇动的睫毛，芷菸笑问道：“故事讲完了，福晋可愿体恤书中人几分？我与王爷，并非如福晋所想那般，成婚之前，确无半点越矩之行。”

李佳氏也不再装睡，转过身来，直盯着芷菸，看了会子，忽地恸哭起来。芷菸先是愣住，继而从橱子里找到干净的帕子，一张一张递给她。哭了好一阵子，李佳氏才抽抽噎噎道：“鲍嬷嬷疼我如己出，如今她殁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未得见……”说罢，又哭了起来。

芷菸直陪她哭得乏了，服侍她洗脸，睡下，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推开门，赫然看见弘晓黑着的一张脸，打趣道：“你醒了？要审我？”

弘晓倏地站起，两步走来，将门一关，双臂抵门，将芷菸圈起来，“不审你，要罚你，不好好歇着，到处乱——”未及说完，嘴唇便被点住，一双手攀上他的肩，使他低头迎合。

“我有一事，求王爷恩准。”芷菸又趣他。

反被咬住嘴唇，不得言语。

三日后，鲍嬷嬷穿上了李佳氏亲手准备的寿衣，下葬时，李佳氏送了她最后一程。

李佳氏不再抱病，照常主理家事。弘晓偶去留宿，其余时日仍宿在西跨院。

好歹一池秋水静，老王妃甚喜，命人将两对如意分送两位福晋，意为和美安详，万事如意。

八月，木兰秋狝，弘晓随扈。芷菸软硬兼施，仍推脱不掉，被他缠得无法，只得随他任性。

御驾七月先抵避暑山庄，是以各王公贵戚各自出发，于万寿前后纷纷而至。万寿与中秋大宴设在避暑山庄内，皇帝赐宴群臣，太后携众嫔妃、各府女眷另外设席。

纵有李佳氏逢源，芷菸仍觉如芒在背。李佳氏见她坐姿笔直，行动拘束，不禁掩唇笑着，低声道：“你倒奇了，御前当过差的人，怎的局促成这样。”

芷菸勉强笑笑，其中缘由却是说不清的。李佳氏只知林家早年获罪，芷菸如今的身份是太后给的，提到汉军上三旗，也好与王爷相配，却不知林芷菸之“死”、金知言之生，皆内围秘辛也。

三两杯酒落腹，竟有些微醺。芷菸同李佳氏耳语，由桔青陪着到后殿更衣，却不愿再回去，心想顺着后门出去，应是花园，且此处皆是女眷，自去逛逛也无不可，便与桔青相携着往后走去。

出门果然是个花园，金菊清冽、晚桂甜香，天上月轮、湖中月影，游云一丝、晚风习习，真真怡人心怀。

趁着酒兴，暂且忘形，芷菸深吸一口气，松开桔青的手，提裾跑上高榭，抬头看月，错落山石可见，一株桂花斜栽，玉兔挥杵，嫦娥起舞，好似吴刚今夜也不砍树了，倒在树下吹笛……

笛声悠扬，如怨如慕，仿佛不在天边，而在眼前。芷菸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桂花树下当真倚着一个吹笛人，仔细辩听，似是《鹧鸪曲》。

园中虽只有四角点灯，但月光昭昭，芷菸仅凭一眼就认出那人，想着幸而未出声响，便蹑手蹑脚往下走，绕行在阴影里，慢慢朝来的方向挪，却在快到门边时，笛声停住，吹笛人轻声道：“既然听了我的曲子，哪有不着一言就走的道理？”他只是说，并未行动，仍在树下倚着，脸却朝这边转来，瞬也不瞬地看向芷菸。

“主子，他——”桔青开口，被芷菸慌忙捂住，压低声音道：“别说话，快走！”说着，先把桔青从虚掩的门缝推进去，自己正要钻，忽被揪住衣领往回拽，桔青作势要喊，哪知那人一个眼风削来，寒气迫人，将她吓得不敢做声。

直到桂树下，芷菸才被撒开，她赶忙下跪叩拜，低声道：“臣妾金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谢皇上。”

“你兴致好啊，撇着前头的宫宴不去，到这里来找自在。”

芷菸心道：你倒奇怪，撇着群臣不理，到这里找不自在。

又盘算着，许是他们的宴席先散了，弘晓已经回到住处了也未可知。

“也是，有福晋在，侧福晋便无足轻重了。”

皇帝惯作戏谑之语，芷菸不以为意，答道：“皇上教诲得是，臣妾该回去了。”

“回去？呵，回何处去？回到老七的身边儿去？”皇帝冷笑道：“去吧！你如今是金如海之女，我……不认得金如海之女……”

一派醉话！芷菸福了福，转身就走。

“你喜欢哪句咏月诗？”皇帝突然问道，无头无尾，不等她答，自顾道：“我最喜欢《春江花月夜》中的两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纵使不得再见，究竟共襄此月。”稍顿，又说：“方才那曲子叫《鹧鸪曲》，还是十三叔教我的……权当……权当贺你与弘晓大喜。”

身后草叶轻动，一阵风过，吹落桂花如雨。

听得脚步声远了，芷菸才长长舒了口气。

鹧鸪主离别，何以贺新喜？

回去的一路，芷菸沉着脸，心绪烦乱，直到听见前头的丝竹声，才对桔青说：“方才我只是去更衣，没见到任何人，明白吗？”

桔青赶紧点头。她没听得真切，可她看见侧福晋向那人跪叩，看见那人腰间的明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