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皇帝将一个宫女带回了九州清晏,正陪着太后说话儿的皇后失手打碎了一支粉彩九桃福寿纹盖碗,赶紧跪下来请罪。
带来消息的唐存德也跟着跪下,口道“奴才有罪”。
太后略抬了抬手,随侍的宫女便起身扶皇后起来。
如唐存德这般人,最善察言观色,磕了头起身,带走了其他的宫女太监。
太后放下盖碗,向后靠在金丝暗夔凤纹软枕上,眼角笑意如常,“你慌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皇后坐回椅子上,背僵直、手握拳,面色沉得吓人。
太后道:“皇帝是任性了些,但他又不是头一天这个性子,你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还值得为这些小事儿生气?”
皇后看向太后,眼中蓄泪,却强忍着,“母后,儿臣不是为了一个宫女生气,实在是皇上太胡闹了——”
“放肆。”太后挑眉看去,打断皇后。
皇后自知失言,忙敛气收声。
“皇后说的是气话。”太后喝了口茶,又说:“那姑娘你我都见过,并非天姿国色,皇帝喜欢她什么,我不知,皇后也无需去问。有些事儿啊,你越问,皇帝越不想说,你越问,皇帝离你越远。”
皇后用帕子沾了沾眼角,仍是委屈,“母后再容儿臣说句僭越的话,当初皇上求您,您就不该答应,原本是要撂牌子的。”
“哪是原本?何来原本?”太后语带不悦,“皇后今日话够多了,再说便要失体统了。”见皇后泫然,又软下声气,“额涅疼你的心和疼皇帝的心是一样的。一个宫女而已,哪天找个错处打发出宫配人也就罢了。况且她是曹家送进来的女孩儿,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皇后听着,手不觉松开了,心里豁亮了许多。
曹家女子,不过尔尔。
皇后正要说什么,唐存德又来报,怡亲王府老王妃兆佳氏求见太后。皇后因此告退。太后命人请老王妃进来,换茶、上点心,不在话下。
兆佳氏走后,太后让唐存德去请皇帝来用晚膳。
天光甫暗,未及掌灯,皇帝已到了长春仙馆,请安问好,与太后对面而坐,食而不语,漱过口,在花厅摆上新茶,皇帝才搀着太后过去,坐于母亲右首。
皇帝说起白日里听大臣们说的、奏章里看的新鲜事,绝口不提传遍圆明园的荒唐事。
太后不愿再装糊涂,顺着大选的话头问道:“我记得曹家举荐过一个姓林的秀女,如今做得常在还是答应?”
皇帝盘玩核桃的手一滞,随即笑道:“额涅说笑了,她不过是个宫女。”
“三年前大选,皇帝费心把她求来,如今还只是个宫女?”太后故作讶异,“我记得那孩子样貌不错,诗书也是通的,怎么,皇帝不喜欢了?”
明知故问。她一问,皇帝便说只是宫女,又不在御前当差,若非放在心上,恐早已不知其为何许人也。
皇帝讪讪道:“当年是儿子唐突了,额涅权当儿子年轻不懂事。”
“这世间就没有皇帝不是的道理,额涅也只是平白一问。若非老王妃今日来请安,问起那孩子,我倒也不记得了。”
“哪位老王妃?”皇帝迟疑,“十三婶?”
太后吃了快切得四方整齐、骰子大小的西瓜,笑着点了点头。
“她……还说什么了?”
“这瓜不错,皇帝尝尝。”太后用小银签子扎了块西瓜,放进皇帝跟前的果碟里,“左不过是些请安道谢的虚话儿,也是说起过几日回宫又要开选了,才提到林家那孩子。虽是曹家做主送进来的,但她父亲与怡王府也是旧识,早年间颇有些交情,便随口一问。我说我倒是老来懈怠,竟不知那孩子如今的光景。想来该是官女子以上、贵人以下了,未曾想竟只是个宫女?所幸未与老王妃胡言,没让她知道我这个太后当得这样糊涂。”
“是。”皇帝吃了那块瓜,味同嚼蜡。
“既是宫女,那我这个老糊涂倒想跟老王妃卖个人情,还请皇帝示下。”太后笑道。
皇帝似是明白了,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儿子惶恐,额涅只管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闲谈,提及怡亲王至今只有一位福晋,尚未诞育子嗣,偏弘晓那孩子重情,在婚姻一事上认死理儿,老王妃因此操碎了心。”太后端起盖碗,啜了口茶,才道:“弘晓与林家姑娘原是旧识,也算青梅竹马长起来的,老王妃寻思着,若是林家姑娘不曾参选,给弘晓充房,他许能答应。”
太阳穴里像扎了根针,刺得皇帝眼睛疼。
“母后……这是替老王妃同朕要人吗?”
“皇帝圣明。且不论先王于江山社稷上的功劳,只说弘晓,掌理藩院、统正白旗,忠心耿耿,夙兴夜寐。若只用一个女子便能笼络人心,让怡亲王永远感念皇恩,岂非事半功倍?”
皇帝冷笑道:“母后从不过问国事。”
太后也笑,“弘历啊,这是家事。”
长春仙馆掌灯了,灯火陡然照亮了太后的脸,年近半百,仍是发如蓬云、肤若凝脂,只因其不问俗事、保养得宜。
时间一长,皇帝竟忘了,自己的母亲,曾是怎样的缜密心思、杀伐决断。
他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想从中找到昔日熹妃的影子,却……半点也没有了。
太阳穴忽地就不跳了,也不疼了。
皇帝起身,“朕出来时还有些折子没看,是各地巡抚和总督递来的,今日一定要批完发回去。”
“皇帝去忙吧,国事要紧,家事嘛,哀家自有分寸,无伤大雅的,便替皇帝分担一些,皇帝不必挂碍,更不必事事亲为。”
“是,朕明白。”皇帝掸袖打千,辞别太后。
自长春仙馆出来,至九州清晏,皇帝怒气纠纠,李玉忐忑不安。
直到清晏殿大门被重重摔上,随侍众人一律关在门外,李玉才暗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