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大乐方便，空性智慧，佛云欢喜，以欲制欲。”皇帝念道。像是自言自语，让人不知该不该回应。

芷菸依旧伏在地上，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归于平稳，暗笑自己还是这么不中用。

“起来说话。”皇帝不知何时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拍了拍另一只蒲团，说：“你一见朕便是跪着，朕也看腻了。”

芷菸想抢白一句“我在家时可不是这样儿”，却没敢真的说出口，只道：“奴才不敢。”

进宫当差后，她凡事让三分、有话藏半句，如此熬过三年光阴，可还有那么多年……芷菸不敢往远了想。

左臂被掐住，继而是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带起、撂下，芷菸觉得一阵晕眩，定下神来，已经坐到了皇帝身边的蒲团上。她慌忙敛裾正身，坐得端正一些，双手在袖管下绞缠。

皇帝乜斜着她，轻哼了一声，“朕说过，只有朕与你在的时候，不必如此拘束。”

皇帝是说过这话，不止一次。可芷菸一个字也没敢当真。

她在御前的时候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后来也没少耳闻宫女太监们的私下议论，在她心里，皇帝就像只酸性子的猫，绝非他自以为的平易近人。

“朕喜欢头一次见你的模样。”皇帝注视芷菸，语气倒真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意味。

芷菸仍是低着头，半坐半跪着，足跟开始发麻，巴望着皇帝赶快离开，却想起方才同桂枝说的话——这是皇家园林。不是曹府在江南的园子，更不是林家老宅。她淡淡地回话：“皇上错爱，奴才不敢。”

谁知话音未落，双臂又被掐住，力道之大，令芷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那双手丝毫不卸力，反是越箍越紧，芷菸被迫看向皇帝，双眼蓄满泪水。

雾蒙蒙的，近在咫尺，芷菸第一次正视皇帝，发现他与弘晓竟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爱新觉罗家族的眼睛，她在圣祖皇帝的画像上见过，在怡贤亲王的画像上见过，在弘晓的脸上见过。

芷菸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三分相似忽然就变成七分。

皇帝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张白皙的脸，婆娑的泪水，泛红的眼角鼻尖，看向他的目光迷离，令人心旌摇荡，几乎不能自制。

唇，便凑过去，尝到苦咸的味道。

芷菸如遭雷击，倏地向后撤身，却忘了酸麻的双腿，重重跌在地砖上。她听见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脑后四下蔓延。她觉得视线愈发模糊起来，然后，陷入黑暗。

她从未仅凭听觉感受过如此的慌乱，辨不清的喊叫声、脚步声、夹杂着细碎的啜泣声，令她愈发头痛难耐。然而她无法制止，因她开口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出半日，消息便在圆明园里传散开来——慈云普护的掌事宫女残废了。

与此同时，弘晓也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口信儿。

他正在书房看账册，听李佳氏讲夏末蝗灾，庄子上欠收，交来的米银不如去岁，府里应节俭开支云云。路义贸然推门直入，顾不上李佳氏也在，便将听到的信儿一字不落地学给了弘晓。

虽然连传信出来的李玉也不知林姑娘是怎么摔的，但就凭“那时只有皇帝与林姑娘在佛殿里”这一句话，弘晓就几乎猜出全貌。

他只觉气血上涌，恨不能立时三刻冲到圆明园去。

李佳氏对他福了福，不疾不徐地说：“王爷，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说到底也是后宫内院的事，妾身人微言轻，但额涅——”

未及听完，弘晓已经朝后院小佛堂跑去。

李佳氏紧追两步，却只得见去势匆匆，无奈地倚在门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她，是那个在闲言碎语里拼凑出来的影子。

李佳氏只觉自己如溃军之卒，惶惶无措，前途渺然。

败给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连整旗再战的机会都没有。

小佛堂内，兆佳氏听儿子说明来由，口占一句佛偈，叫路义扶主子起来，方伸手招弘晓上前，拉着他的手说：“甘珠儿，额涅才念的那句偈子，你可省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儿子……省得”。

“甘珠儿，额涅不求你仕途亨达、富贵加身，只求你平安顺遂，好好过完这一辈子，你明白吗？”

弘晓的心疼得发紧，他何尝不知慈母之心，又怎能不晓逆拂龙鳞的下场？可他十八载的年岁里，与芷菸共度者大半，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只知道若没了芷菸，他的余生将会如丁巳仲秋至今的三年一般，空熬着一口气罢了。

他抽出手，后退一步，复又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母亲，孩儿求您……权当孩儿疯了、傻了，革职也好、罚俸也罢，哪怕削爵——”

“弘晓！”

“母亲！”

四目相对，都要喷出火似的。

“额涅……”两行泪滚落下来，弘晓指着左胸，哽咽道：“孩儿……快疼死了……”

弘晓在圆明园南门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侍女搀着兆佳氏出来。他不便走近，直等到兆佳氏快到马车跟前了，才一个箭步凑过去。不想兆佳氏抬手，挡住他的话，“上车再说。”弘晓只得讪讪地跟着上了马车，走出一里多，才听母亲缓缓开口：“太后的意思是，大清从未有因病因残放秀女回家的先例，但林姑娘如今这个样子，也不宜在大内当差了。”

兆佳氏说得很慢，短短几个字，弘晓的心已几经起伏，他上身前倾，急切得像是等待母亲同意去和玩伴放爆竹的孩子。

兆佳氏恍惚看到了五六岁时的弘晓，又似看到了先王……

胤祥……也曾与她伉俪情深，在养蜂夹道里一同度过难捱的昼夜……

逝者如斯，不可追也。

语气不觉柔软起来，“孩子啊，太后应允林姑娘出宫，但……她不可再是林芷菸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