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很久,宋璟又梦到了从前的事。
那时候宋璟不叫宋璟,叫白景明,是中京白家的养子。说是养子,那是好听的叫法,其实不过是养来攀附权贵的工具罢了,像他这样的养子养女,白家有几十个,个个长的一副好相貌,养出一副好皮囊。
宋璟除了天生一副好皮相,还有一个天生的好脑子。他八岁进入白家,识文断字、术算工技,样样都学的又快又好,展现出了极高的学习天赋。依靠自己在学习上的天分,宋璟入了白家一位小郎君的眼,被小郎君要过去做了伴读。从此宋璟脱离白家调.教养子的学堂,跟着小郎君进了白家内部学堂读书。
此后十年,宋璟是白端硕背后的一条影子。
十年之后,宋璟是白端硕争夺家族权力的最大助力。
宋璟十八岁,容貌之盛,名满京华,国庆那日,恰逢魏家少主调职回京,军车车队浩浩荡荡,白端硕带着宋璟等在车队的必经之路。
第二日,宋璟被送到魏少主的私邸上。
梦境里,白端硕在说话:“景明,你该知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出路。魏少主年轻有为,魏家在军部权势极大,他能护住你。跟了他,你不必再担心家主、族老们哪天把你送到某位权贵的床上。景明,我知道你不愿意成为南苑里那样的人,可是你生了这样一张脸,我护不住你。”
白端硕惋惜的目光在“白景明”脸上流连,他说:“你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张脸呢!”
他说:“景明,我对你,到底是有几分兄弟情谊。此番为你筹谋,我不能说没有夹带私心,可我也是真心不愿让你沦落到南苑里的人那般境地。景明,你信我,我是为你好。”
他说:“景明,你帮我。魏少主喜爱你,你帮我在他那里说两句好话。”
他说:“景明,我仍当你是我的兄弟。”
梦里的“白景明”顾念与白端硕的少时情谊,帮了他几次。
梦外的宋璟醒来,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怎么会梦到了白端硕。
白端硕啊,宋璟有十几年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他掀开被子起身,倏忽间似乎闻到了一缕陌生的气味,那气味极淡,似有若无,待要仔细甄别,却又毫无踪迹了,仿佛只是鼻子产生的一瞬错觉。宋璟疑惑的皱了皱眉。
盥洗室里,宋璟拧开水龙头,流出的竟是冷水。任水流了一会儿,不见变暖,宋璟心情不虞下楼。
早晨八点,宋璟惯常在这个时间点起床,佣人不能起的比主人家晚,小六小七一般是七点钟就起来,小七去烧锅炉,小六准备早饭,陈阿嬷会晚起片刻,洗漱后去楼上浴室里,把宋璟前一天晚上换下的衣服拿下来。
西州比中原天黑的晚,天亮的也晚。早上八点外头还漆黑一片,宋璟下楼,厅堂里电灯亮着,却不见陈阿嬷的影子。
宋璟皱了皱眉,唤人:“陈阿嬷——”
“诶!诶!”陈阿嬷从佣人房那边小跑过来,她脸色憔悴,眉头深深的皱着,眼睛下面挂着两团青黑眼袋,看起来像一夜没睡的模样。
宋璟见了,心里的不虞暂时压下去,语带关怀道:“你怎么了?”
陈阿嬷神色勉强的笑了笑,将眼睛里的忧虑等情绪藏好,像往常那般回话道:“我没事。是小七发高热了,早上起来发现的,发现时已经烧的神志不清了,我就做主,从药箱里拿了一片退烧药喂他吃,目前还看不出好不好。”
宋璟感到有点不对劲,这是源自于已经如同本能的高度敏锐感知,他不动声色的观察陈阿嬷,口中吩咐道:“情况严重的话,中午再喂他吃一片药,中午过后还不好转,晚上带他去诊所打针。”
陈阿嬷点头应着:“诶。”又说:“小七病的厉害,小六慌的六神无主,我也是年纪大了,忘了去烧锅炉。郎君且等等,我这就去烧热水。”说罢,往锅炉房走。
宋璟看一眼陈阿嬷的背影,迈步往佣人房走去。
小七独住的佣人房里,小六正在弟弟床边守着,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宋璟,小六差点哭出来,可是想到昨晚那个可怕的男人交待的话,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起身低着头唤了声:“郎君。
小六也有点不对劲。宋璟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想着方才小六扭头时他看到的小六憔悴的脸,一个两个都这样,再加上突然发了高热的小七……他心中越发笃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在他面前隐瞒?
宋璟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躺着的小七,问:“怎么突然发高热了?
小六低着头回答:“他睡前忘了关窗,恐怕是冻着了。”
宋璟看了看窗、窗下的墙、窗前的地,不置可否,说了句:“我已经叮嘱陈阿嬷,中午高热还不退,再给小七吃一次药。她要是忘了,你记得提醒她。”
小六感激的应声:“诶!”
宋璟出去了。小六才敢抬起头,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宋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里的神色犹豫极了。
宋璟出门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屋里楼下楼上看了一圈,院子里没有找到异常之处,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异常。宋璟心里藏着事,陈阿嬷烧好热水来叫他,他微阖着眼皮出声应了,转身慢步回屋。
宋璟用过早饭不多久,他在县中学读书时的同学蔺乐如来访。
宋璟跟蔺乐如交情一般,他的性格使然,跟谁相处都是淡淡的,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小到大没有来往亲密的朋友。
不知道蔺乐如几次三番来找他做什么。
“宋兄,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蔺乐如进门,一看到宋璟,就奔过去拉住他的手。
宋璟微微皱眉,道:“蔺同学,你先松开。坐下慢慢说。”
蔺乐如见他没叫人把他赶出去,松开手在旁边坐下来,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沁下的泪,对宋璟抱歉道:“真是让你见笑了,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璟不动声色的在衣服上擦手,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想到将要说出口的事,蔺乐如表情流露难堪,眼泪又下来了,“宋兄,宋同学,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接下来,宋璟听到了一件从前屡见不鲜,这辈子尚未听闻的事。
“他、他、他强迫我。如今……如今我在县里,已经是个笑话了。”蔺乐如趴在椅子扶手上哭,言辞哽咽,几度泣不成声。
宋璟见他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略表同情以示关怀,问:“所以,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蔺乐如含泪看向他,“我希望宋兄能收留我一段时日。只有你这里他不敢来。待到开春,我就离开宋县,去一个他找不着我的地方。宋兄,求求你,收留我一段时日吧!”
宋璟思考片刻,答应了,当着蔺乐如的面喊来陈阿嬷,叫她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安顿客人住下。
蔺乐如感激的对宋璟连连道谢,站起来多次作揖,脸上露出了进门以来第一个笑容,束缚他多时的困境见到曙光了,只等到开春,他就能彻底脱离了这片困境去。
陈阿嬷收拾好了房间来回话,宋璟请蔺乐如随陈阿嬷去房间休息,他上楼,下来时换了件衣裳。
蔺乐如在宋璟家里住了下来。时刻关注着宋璟的魏逢原立刻得到了消息,原本打算与宋璟有个美好开头的魏逢原当即冲动上头,扔掉正在琢磨的初遇计划,得到消息的下一刻就往宋璟家里去了。
今日天气晴朗。小七的高热退了,陈阿嬷和小六都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想起主家昨日交待的事,陈阿嬷去外头叫了两个力夫,力夫挑粮食,她拎着装香烛果供的提篮,怀里揣着装钱的小包,一行人往城外的喇嘛庙去。
上午十二点,小六听到敲门声,与以往来客的敲门声不同,这串敲门声急促而激烈,小六心惊胆战的走过去,隔着门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声沉沉的喝令:“开门!”
这个声音!小六脸上当即失了血色。她下意识扭头就跑,跑了两步,她停下来,脸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心里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门外敲门声又起,“梆梆梆”仿佛在敲打小六的心脏。
小六咬咬牙,转身过去,低眉顺眼打开了院门。
魏逢原像一道风一样从她身旁刮过。
走到院中时,他仿佛感知到什么,抬头往上看,宋璟正站在窗前隔着玻璃看向他,此时面有惊色,恍如失神。
魏逢原的脚步定住了。他盯着宋璟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敢置信,下一秒,他大步进屋狂奔上楼。
楼上书房,宋璟扶着窗沿站立,还没从见到魏逢原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魏逢原怎么会在这里,一时想魏逢原看他的表情,猜测对方跟他一样穿越时光回来了,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荒谬;他一时想起过去,一时想到未来,脑子里思绪翻涌不休,心潮起伏摇摆不定,令他忽略了身后传来的开门声。
书房门被推开,门里的光线流进走廊,魏逢原站在门口,定定的看着那道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