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4964年,冬,中京。
这是炎祖定鼎十六州的第827年,也是星火革命之后的第106年。
如今已没了什么皇帝,皇城根下的家族也早在大清洗中换过一轮,打着人民当家做主的旗号,皇宫变成了故宫,座座宫阙都挪做了他用。
魏宅,魏家主人的书房里。
魏逢原正在翻看一沓厚厚的资料,他的速度很快,几乎是每一份资料看上一眼就换下一份,秘书站在一旁跟他汇报,“根据您提供的画像,我们排查了全国登记在册的出生于4942年到4944年之间的男性,其中照片与画像相似的共计1263人,资料全都收录在里面。另一边,我们在调查白家的过程中,摸到全国各地共十六条买卖人口的犯罪网络,搜救出被拐卖人口共计三万余名名,其中监护人主动贩卖儿童163名,捣毁查抄人贩子窝点、走私窝点、私制武器窝点、土匪窝点共计5677处……”
秘书汇报完了工作,最后停顿了一下,说:“另外,白家养子白景明希望与您通话。”
魏逢原抬起英俊的面孔,那个名字让他面目阴沉,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满是亟待勃发的暴怒。
“换掉他的名字!”
“不允许他再叫这个名字!还有白家,我不想在中京再看到他们。”
秘书低头,“好的,家主。”
等待片刻,魏逢原没有别的吩咐,秘书静悄悄的退下了。
魏逢原低头继续翻看资料,速度很快,书房里只剩下纸张哗哗落地的声音。
在某一个时刻,纸页声戛然而止,书房里陷入静谧的安静。
魏逢原看到停留的资料页上的照片,脸上所有的阴霾、疲惫,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消失无踪,融化不见。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你了。
巨大的喜悦从心底迸发出来,他急切的阅览这一份资料中的文字,生怕错过一丝半点,像小学生看课文那样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目光慎重的跟随。
“阿景,阿景……”
原来你叫宋璟。
原来你生在西州。
他心中忽喜忽悲。喜悦于他终于找到他所爱的人,愧悔于他曾经不知道他有这样曲折的过往。
他不姓白。他不是白家子。
天知道魏逢原发现自己回到十多年前,第一时间跑到白家找他年少的爱人,结果见到的是另一个“白景明”时,他有多么的恐惧和绝望。他怕这不是他原来的世界,怕这个世界没有他爱的那个人,那一刻他想要再次自杀,没有他的阿景的世界,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魏逢原枪都掏出来了,抵着太阳穴的时候,心里最后的一丝不甘和希望响起:万一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呢?万一命运故意把我们分开,把他藏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呢?万一他的阿景也回来了,在别的地方等着他去找呢?万一……万一阿景也在找他,已经在来找他的路上了呢?
魏逢原不甘心见不到他的爱人就死去,命运让他回溯时光回到这里,总不会是想看他再自杀一次。
魏逢原把枪放下了。他要找到阿景,除非确认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爱人,那他重活一次才没有意义。
他提前几年手握权柄,发动手中最隐秘最忠诚的力量去找一个人。那一刻魏逢原痛恨自己树敌无数,让他不能大张旗鼓的找人,他的敌人们很乐意抓住他的软肋,上一世阿景就是间接死在他的敌人手里。
想到阿景的死,魏逢原怒火咆哮,短短时间里红血丝几乎爬满他眼睛的每一条缝隙,胸腔里心脏痛的发抖。
阿景!
阿景!
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你等我。你等着我。
他将那一行短短的地址刻在心里,红着眼睛笑了,拨打内线电话给秘书,“安排今天去西州安西的行程,越快越好。”
他挂断电话,贪恋的目光黏着在那一张薄薄的照片上,那是一张彩色证件照,照片里的人是他印象中十八岁时的模样,俊秀白净,尤带两分少年的青涩。
在魏逢原眼中,他的爱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少年、青年。如果有机会一起变老,魏逢原畅想那种未来,只觉得心头火热:阿景,我的阿景,这辈子我会更好的保护你,爱你。这一世,我们要相伴百年,共同白首。
第二场雪下了七天。
天气总算放晴,在屋子里憋了十多天的老赵找出家伙什儿,招呼宋璟出门打兔子。
外面积雪有膝盖深,迈一步一个脚印坑,老赵一边拔腿一边忧心感叹:“今年雪下的太大了。这冬天才过半,要一直照这个下法,明年恐怕会有涝。”
宋璟跟在后面走他走过的脚印,沉默的想:明年夏天西部全境降雨量激增,引发洪涝,除了西州高原最西边和不在疆域内的西极无人区,其他地方全都没能躲过洪水。西州高原中部、南部和东部地势较低,成了大水汇流处,洪水滔天,损失惨重。
安西正是西州中部的一个郡,也是西州州府,宋县、云阳县都是安西郡下辖的县城。
老赵看见远处一只野兔从雪地里探出头,眼疾手快抬起猎枪一颗子弹打出去,“砰”的一声响,打断了宋璟的回忆,抬眼,正好看到向远处逃跑的野兔倒在雪地上。
老赵大步跨过雪地,走到野兔在雪地里掏出的洞边上,往里看了看,伸手进去掏出一把裹着泥土的小土豆和几条草根。
“嘿!”老赵得意的笑了,“我就知道这里有货。”他扭头对宋璟说道:“秋天落下的土豆没被小动物吃掉的,在土里又会发芽长出新的来。”
宋璟慢慢的走过来,看了一眼老赵往外掏小土豆,没说话。
这些小土豆都冻得硬邦邦的,老赵掏出来一大捧,用雪搓洗干净,捡到衣兜里。
这些土豆他并不是要带回去,他扛起猎枪兴高采烈的对宋璟说:“走,用土豆钓兔子去。”
冬季野外食物贫乏,老赵用地里掏出来的土豆做陷阱,不一定每个陷阱都能等到兔子,但小半天下来也有收获。
宋璟会用枪,没用过土猎枪,不过摸索了一阵儿,十枪里也有三四枪能打中目标了。
他们越走越远,老赵在靠近山坡地的雪地上发现了一行狼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走了一段,分辨道:“应该是头孤狼。狼群不会往这边来。”他不用宋璟问,开始讲起这片土地上曾与狼群发生过的故事。宋璟一路上不怎么说话,平时话也少,这让老赵很不习惯,身边有个人跟没人差不多,好在宋璟愿意倾听,老赵便总是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
“五十几年前那会儿,咱们全国闹饥荒么,土里的山里的能找得着的食物全都找来填肚子了,这一片儿的动物除了藏的深的基本都被吃光了,有天不知道从哪里过来一群狼,好家伙,五六十条狼啊,都饿的瘦骨伶仃的,这狼看人是肉,人看狼那也是肉,好几个村子和镇上的人联合起来,凑出了六十多杆猎枪,把狼群一锅端了。”
他眯着眼睛回忆当年,说:“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听我娘说,一百多个人死了二十几个,五六十条狼全都死了,分了肉,让大家又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那以后就很少见狼群往这边来了。当初那群狼没有一条逃出去,也不知道别的地方的狼是怎么得到消息的,让它们几十年都不往这边儿来。偶尔看到狼的踪迹都是被赶出狼群的老狼、孤狼,打起来没点意思。”
他有点遗憾,打小听父辈讲几十年前的饥荒,讲几十年前那场围猎,他可惜自己没能参与到围猎狼群的盛事中去。
宋璟静静倾听,末了,说:“我听说当年的饥荒死了很多人。”
说到这个,老赵脸色戚戚,“是死了很多人。听我娘说,我前头有两个姐姐,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哥哥,还有我爷奶,都在饥荒中饿死了。三年饥荒结束后,我们那村子里少了将近一半的人。”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宋璟抬头看看天空,突然指着天空说:“快看,有雕。”
老赵抬起头,眯着眼睛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在高高天空中盘旋的一个小黑点,“嘿”的一声笑了,表情有点跃跃欲试,“你眼神儿好使,来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打下来。”
宋璟看看手里的猎枪,说:“这枪不行吧。”
老赵说:“来试试呗。”
老赵指挥,教他用猎枪怎么射雕,宋璟将枪口对准天空,在老赵的指导下调整动作,等待时机来临。
天空明亮,万里无云,今日也无风。
宋璟持枪瞄准天空中盘旋的雕,跟随自己的感觉,在某一个时刻猛地扣下扳机。
“哎呀!”老赵眯着眼睛盯着,可惜的拍大腿,“就差一点。”
雕在高空鸣叫一声,飞走了。
宋璟收枪,看了几眼飞雕远去的身影,并不觉得如何可惜。
宋璟说:“算了,猎兔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