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 第36章 宋白16

宋家公中出资，在西大街上办了三天流水席，请了舞狮队、杂耍班子、戏班子表演，庆祝宋家二百多年来第一位贡士的诞生。

整个白孔雀镇都为宋白中了贡士和宋家大手笔的庆贺而轰动了，来吃流水席沾福气、看表演的人络绎不绝，到第二天，有附近村寨的人闻讯赶来，第三天，人数比前一天更多，西大街上的桌子添加到三十张，张张坐满，排队等着吃流水席的人把街道两头挤的水泄不通。

宋家公厅内，另设佳宴，第一天招待前来贺喜的姻亲故旧，第二天宴请镇上的乡绅名流，第三天单独宴请官衙大老爷。宋白是主角，宋氏的一干族老、话事人作陪。

三日宴请后，宋白歇了几日，向官衙递了拜帖，将择日前往拜访。下午大老爷派人送来了回帖，二人定好了上门拜访的时间。

大老爷年过六十了，颊生褐斑，额满沟壑，头上早已白发多过了黑发，胡须亦是灰白交杂。

这不是宋白第二次来拜访大老爷，此前二人有过几次相会，在宋白心中，他感激大老爷对他的点化。很多事，身在其中或许察觉不到，若没有大老爷点化，宋白这一生也许就沦于俗庸过去了。

宋白进入待客花厅，作揖施礼：“大人。”

大老爷客气的拱手回礼，请他入座，笑道：“后生可畏。这话我几日前说过一次，今日我再说一次。”

随着宋白的成就越来越高，大老爷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平等。如今宋白是贡士，不到三十岁的贡士。贡士步入官场，最低是一个七品官起步，大老爷做了几十年的官也才做到六品，如今年岁已老，眼见官生将要到头了。

宋白面上带笑，对大老爷不失恭谦，道：“要谢大人当年一番点化，否则，未必有我今日。”

大老爷笑道：“是你本为良材美质。世间得到点化的人不计其数，又有几人能如你一般，十年连中秀才、举人、贡士？”

二人相互恭维一番，客客气气的你来我往，慢慢说到了国都生乱之事，大老爷早已得到消息，道：“随他乱罢。天高皇帝远，不论国都如何，咱们这儿总是乱不起来的。”

宋白道：“《密书》所言或为真，诸子百家要遵循大圣之言，废帝制，开新天了。”

大老爷道：“《密书》之事我知道，是真的。大圣人临归天前曾留遗训，为世间留下天书一部，交由某一家保管，待到时机成熟时拿出来。六十多年前《密书》便被挖出来了，真是想不到，几百年来为大圣人保管天书的竟是小说家！”

世间显学：儒家、墨家、农家、医家、法家、兵家，占据主流。小说家？从古至今在百家学宫里都是末流的。

谁能想到太.祖皇帝将天书藏在小说家的手里呢！

大老爷眯着眼，眼皮上的褶皱层层叠叠，让他看起来好似在闭目养神一般。他道：“废帝制，开新天。呵，外头为这事都闹了几十年了，今年是终于要动手啦。怪只怪国都里坐的这位皇帝太荒唐！你在外多年，应当听说过这位陛下的名声吧？”

宋白含蓄道：“有所耳闻。”

大老爷道：“我们儒家，原本是最坚定的保皇派，还有一个阴阳家，不过，阴阳家在六十多年前天书出世后，便退出朝堂，隐世不出了。如今咱们儒家也不支持这位皇帝了。”想到如今国都皇宫里坐着的人，大老爷就忍不住摇头，叹道：“荒唐！太荒唐！”不知是在叹皇帝荒唐，还是叹废帝制荒唐。

宋白低头喝茶，默然不语。

大老爷嗟叹过了，颇为意兴阑珊，想到客人还在，强打着精神道：“你若意欲谋官，趁着这一两年罢。待到百家联军成事，帝制废除，新朝必要改制，谁知到时候会有怎样变革呢。”

宋白谢过大老爷教导，察言观色，向大老爷提出告辞。

大老爷摆手道：“罢，我如今是年老无力，精力不济了，便不送你。”

宋白起身走到门口了，忽停步，侧身向大老爷问道：“大人，您如今看我，可还像君子否？”

大老爷抬眼看来，定住看了他会儿，道：“不像了。”

宋白笑了笑，道：“谢过大人。晚生告辞了。”

这回是真走了。

云州的冬季相比别处，实在温暖，因此有四季如春的美誉。

秋试是在八月里，宋白回到白孔雀镇，已是秋末，九月下旬的风里已带着些许凉意。

这些年宋白在外求学，家中产业托付于六太爷一家打理，年年收益换成银钱寄给他，今年宋白回来了，六太爷派长孙跟宋白交接了账。

秋季正是忙碌收获的时候，宋白出门巡视产业。

一则是桑山，共计四顷，皆租赁出去，每季收蚕茧若干。一则是茶山，共计二顷，春、夏、秋三季采茶，每年收入不菲。一则是一亩七分上等水田，请了长工侍弄，每年种两季水稻。剩下十顷杂山林子，出产些油茶、山菌、香料、野菜、药材、木头、酸甜果子等等。

在宋白的产业中干活的长工短工约有三四十人，八年前还有人敢仗着宋白年纪轻脸皮薄，干出偷奸耍滑、哄抬工价、年尾跑到宋白面前乞怜跪逼之事，如今，是再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虚岁二十七岁的宋白，气度高华，目光深沉，等闲之人被他看上一眼，仿佛从皮到心，皆被看透。一众长工短工们在宋白跟前晃上一回，便再不敢往他跟前凑了。

十月十八，一大早，宋白家的大门被官衙来的人砸响：“宋官人，大老爷有请。”

宋白收拾妥当出门，来到衙门，被佣人直接引到了书房。

书房里，大老爷面沉如水，见到宋白进来，道了一声：“不必多礼。来坐。”接着伸手把一张纸递给他。

宋白在大老爷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红木书案，他双手接过纸张，拿到眼前一看，额侧青筋顿时跳了跳，看完纸上内容后，他抬头看向大老爷，没有说话。

大老爷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苍老了。他坐在圈椅中，脊背靠在椅子上，喃喃道：“昨日夜里发来的电报。十月初十，联军包围京都城，围而不攻。十月十五日，皇帝在百官面前宣告退位，十六日，皇帝在皇宫泰安门城楼上，面朝、面朝万千庶民，宣告退位，终结大炎皇朝。同日，同地点，百家联合政府宣布接管国家，改大炎为大炎共和国。”

宋白目光沉静，眉头微微拢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改朝换代，必然改制，如今连国家名字都改了，共和，共和，可见百家联合政府的执政思想，可人心自私、贪婪乃为本性，这世间掌握权利与财富的人和普罗大众，果真能共和吗？

大老爷呢喃着，呢喃着，突然掩面而哭：“大圣人！大圣人！……这便是你想要看到的吗？……我们都被你骗了！我们都被你骗了呀！啊啊啊——！什么社会发展阶段，什么将权利归还于人民，天地纲常在你眼里是什么？我们儒家在你眼里是什么？……你是神仙，你是圣人，你一眼可见千百年后，呜呜呜……可我们只是凡人啊……我一生习儒，遵天地纲常为至理，我做错了什么？……我们儒家又做错了什么——”

自六十多年前《密书》出世，儒家本就四分五裂的学派再度分裂，遵传统的旧派斥责《密书》为造假，不承认信奉《密书》的新派是儒家弟子，新派和其他几大显学号召、组织诸子百家传人研究学习《密书》，组成了百家联合政府的前身。

大老爷是儒家旧派，是坚定的保皇派。

保皇派在这场战争里，输了。

虽说心中早有这个准备，但是当真到了这一日，到底是……

大老爷号啕大哭。宋白握着手里这纸仿佛重逾千斤的纸张，心中短暂生出些不知何去何从之感。

当京都城里的消息向四方辐射，当大炎共和国的第一项政令发往天下十六州，这世间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的人，岂止百千万？

太多人不能接受这几近翻天覆地的改变，太多了！可是诸子百家大部分人支持，占据最多数量的普罗大众支持，新政府的国策从中原地区向四方之地辐射，这个速度并不快，中原一马平川，北部地势起伏平缓，东部地区丘陵、河川、平原交错，南部多为山川密林，西部高山峻岭重叠——四方之地外面还有更远的四方，除去东部外面是大海，南北西三面，皆是人烟难至的广袤无人区，至今人踪绝迹。

大炎十六州之地，国土二千二百九十万平方公里，即使有平坦官道，有铁轨火车，有电报传讯，一项政令从下达，到地方执行，依然需要不短的时间。

4860年的春节，白孔雀镇的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改朝换代，他们沉浸在新年的忙碌与喜悦里。这个新年过去，郡城与县城官场人员频繁调动，白孔雀镇主官在这个节骨眼因病请致仕，随辞呈递给上官的还有一封举荐信，信中举荐4859年的贡士宋白接任镇长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