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司直行 第33章 片片凋零柒

傍晚时分，上都下了场雨。不过半个时辰，雨便停了，夕阳剖开厚如腊月棉被的云层，在最后的这段时间给人们留下晚霞。

崔停清身穿一袭翠竹色男袍，下摆绣着针法厉害的竹叶，片片看似散落但细看发现位置得当。她头梳单鬟髻，与男袍腰上蔚蓝布条包裹的蹀躞带色彩一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挺拔。

早早在膳堂等待的林芝圆见只有崔停清一人带着枫和而来，坐在圈椅上纹丝不动，宛若屁股下面坐橛子，根儿硬。

她端起身侧的茶杯，饱满圆润的指尖有抹玉红，在她刻意的动作下，十分明显。

待喝上一口，她才发现崔停清似的，微微惊讶：“阿清来啦。”说着，林芝圆上下打量崔停清，见其身穿粗布衣袍，挤出笑容。

“昨儿你和阿思才回来，未曾好好吃顿饭。今儿，我特意吩咐厨房多备些菜，让阿清你啊，见见世面。你与二婶婶说说，那乡野，吃的可都是糙米野菜，与上都喂猪吃的可是一样？”

崔停清闻言，嫣然一笑，回道：“我还以为二婶婶与我阿母般见多识广，却不想，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牛眼识青草。二婶婶比我在乡下养的牛还喜欢低头看周围事物。”

林芝圆被气得噎住气，这么多年，她夹枪带棒，还没有几个人骂过她。这个崔停清刚回来，就与她对着干，真是好样的！

“果然是乡野间长大、无父无母教导的野孩子，”林芝圆一脸惋惜，“这般没大没小，见长辈不说礼便算了，还辱骂长辈，真有辱家风。”

“你可知，何为‘贫莫贫于不闻道，贱莫贱于不知耻’？”崔停清不气反笑，站着对坐着的林芝圆一字一字地说出这话。

“想不到，你还会说一两句文绉绉的话，填充一下自己草包般的脑子。”林芝圆在崔停清的视线下，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崔停清面前。

崔停清一脸委屈，“二婶婶真的是二流子骂街———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呢，自己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反倒嘲笑起我来，让人感到可笑可悲。也不知二婶婶平日里都想些什么，不读书，不识字；不识字，不明理，难怪二房的阿弟阿妹被二婶婶教得考不上书院。”

“你！”林芝圆气得扬起手，狠狠地朝崔停清打去。那刻她的想法很直接，就是要崔停清知道她是有资格训斥府邸里大部分的人，包括崔停清。

崔停清没想到林芝圆骂不过直接动粗，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手掌离她很近，还带来一股风，将她鬓发吹起。

手上突然被一股力量抓住，身子猛地失去平衡。崔停清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撞入一个软乎乎的怀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嗅到这个味道，崔停清知道，是崔思岑来了。

林芝圆没有打到人，惯性让她差点摔跤，好在身后的侍女将她抓住，才让她稳住身子。

“二婶婶在这地上打拳——要什么鬼威风？”崔思岑面如冷霜般望着林芝圆。

闻言，林芝圆身形微晃，“阿思，二婶婶不是……”

“若不是大娘子及时到来，二夫人那巴掌，定会把小娘子打晕过去的！”枫和着急地打断林芝圆的话，“谁人不知，我家可怜的小娘子，从小体弱多病。”

说就说吧，还带着可怜兮兮地哽咽。

崔停清立即配合枫和，杏眸抬起，楚楚可怜地窝在崔思岑怀里，“二婶婶，阿清百思不得其解，阿清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般对待阿清。阿清自小在乡下长大，礼数不到，还请二婶婶明说。”

“我……你……”林芝圆被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以及崔思岑那张冷得可怕的脸吓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若不是身后侍女小声提醒，险些吃了闷亏。

“阿清目无尊长，我好心告知她晚膳有什么，竟直接骂起我来，我不过出于崔府考虑，怕她出府也会这般胡说八道，故而训斥一下。”

崔思岑轻笑一声，“我的阿妹需要二婶婶教导？不如二婶婶好好教教二房的阿弟阿妹，好让今年的他们赶紧去上学，免得耽误，与二婶婶这般，上不了台面，这才是丢了崔府的颜面。”

打人休打痛处，说人休说短处。这对姐妹，还是很有默契的。枫和心底暗想，早已乐开了花。

最见不得这些捧高踩低的人！

百禾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手内捧着百花图红漆茶盘，里面放着两盅新茶。

“郎君和女君已回来，换身衣裳便过来。”百禾笑眯眯的样子十分和善，对于林芝圆而言，就像济世救人的女菩萨般，给她传递好消息。

只要崔伯长和卢苒蔚过来，这件事情就会暂且搁下。按照往常，林芝圆惹了崔思岑不悦，凡是到了第二日，崔思岑便不再追究。

陆陆续续人都来到厅里，崔思岑和崔停清坐在一块，崔伯长和卢苒蔚坐在主位上。二房和三房的人分别落座在崔伯长和崔停清二人身边，大家面上其乐融融。

崔府的晚膳相当丰富，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崔停清暗中观察众人，学着众人起筷，饮汤。

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间，只有碗筷的声音。约莫过了半刻钟，卢苒蔚和崔伯长吃得差不多，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帕，轻轻擦拭嘴角后，等崔停清嘴内没有吃东西，才开始说话。

“阿清，这饭菜吃得可适应？”卢苒蔚声音轻柔，面上有些许小心翼翼，生怕哪儿伤着崔停清。

崔停清停下动作，“回阿母，这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为丰盛的晚膳，处处都是新鲜，自是适应。”

话音未落，崔思岑剜了一眼崔停清。

果不其然，卢苒蔚闻言，满脸难过，眼角挂泪，哽咽道：“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今日在宫中，陛下听闻你回府，特下赏赐，一会儿我便让人将那些赏赐之物放入你院子里。”

有赏赐！

崔停清忍下得意，乖巧环顾大家，将不同神情揽入眼底，“阿母，我能回来，就已经很开心了。我从安和县带回来了自己的衣物，如今又是吃府里的喝府里的，什么都不缺，我可以不要的。”

装乖，她驾轻就熟。

这话说到崔伯长的心坎里，他满眼慈爱，儒雅俊逸的面庞带着悲伤：“阿清乖，陛下赏赐的，你都收下入库，日后当嫁妆。”

毕竟御赐之物，不可随意典当。

林芝圆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往常，宫里的赏赐，卢苒蔚都会分给各房，如今崔停清一回来，旁人都得不到半点好。

思及此，林芝圆夹起一道菜，放入嘴中咀嚼，颇有把崔停清嚼碎咽下去的架势。

崔思岑轻轻踹了一脚崔停清，无声说道：“见好就收。”

崔停清立即收起见钱眼开的笑脸，朝崔思岑憨憨一笑，“好。”

守在厅门外的侍女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卢苒蔚和崔伯长跟前，低声说：“郎君、女君，大理寺少卿谢云凌谢大人与大理寺丞宇文柏登门拜访。”

大理寺少卿！

崔伯长和卢苒蔚对视，读出双方眼里的震惊与怀疑。

近段时间，朝廷上总能捕捉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陛下正秘密派人查官吏以权谋私之事。官员之间相互猜忌，平日时不时聚在一起吃酒，如今都会速速回家，陪伴家人，谨言慎行，生怕有不该来往的官员上门拜访。

崔伯长为礼部尚书，平常不与大理寺的人来往。卢苒蔚为女使相，平日主要替女帝出谋划策，平衡各方势力，偶尔做些批改奏折之事，与各方皆无过多接触。

如今大理寺少卿来寻他们，难不成她/他瞒着我做了什么事情？崔伯长与卢苒蔚面上不显惊慌，却在心底暗暗猜测。

“快快有请。”崔伯长吩咐道。

不多时，大理寺少卿谢云凌和大理寺丞宇文柏出现在厅内。两人看到坐得整整齐齐的崔家人，面上带着抱歉，嘴上说着致歉的话，却还明晃晃地站着。

在三房的示意下，崔家人陆陆续续离开。

崔停清狐疑地望着宇文柏，宇文柏半点眼神都没有留给崔停清。走到门外，崔停清和崔思岑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悄然躲在门后偷听。

偷听，大理寺的人为何会来崔家。

厅内四人在官场许久，来回说话全是客气，半天入不了正题。直至侍女端上新茶，谢云凌喝了口茶，崔伯长才直奔主题：“不知二位大人前来，是有何事？莫不是……”

“诶！”谢云凌忙打断崔伯长，“崔尚书，今日我等前来，并非寻崔尚书与卢大人。”

卢苒蔚心底松了口气，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办。

“我们是来找崔家小娘子崔停清的。”谢云凌笑呵呵地说道，不忘夸卢苒蔚和崔伯长，“二位大人教女有方！”

可是，这话在卢苒蔚和崔伯长耳朵里，不算什么好话！

“是我家小女犯了何事？”崔伯长声音颤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