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油灯已然快燃尽,裴晏索性吹熄灭了它。
“不是这样。”
黎霜在黑暗中和裴晏对望,严肃道:“应该拿剪子剪断灯芯。”
裴晏听着黎霜正儿八经的语气,轻笑一声,“好,知道了。”
床榻甚至不比客栈那张宽敞,黎霜躺上去后,恰好能再装下一个裴晏。
“愣着做什么,难不成你想睡地上?”黎霜好笑道。
裴晏大咧咧地脱鞋上榻,语气轻快,“我就知道大小姐舍不得我睡地上。”
黎霜用力捶了他一下,却因为受伤的缘故,如同给裴晏活泛筋骨。
裴晏连摆手,“不敢让大小姐给我按摩。”
黎霜欲言又止。如果可以,她恨不能狠狠踢裴晏一脚。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裴晏和平日那些同僚画上了等号。
只要不太逾矩,她还是能过了心里那道坎的。
想着想着,她听到了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
黎霜心道裴晏的睡眠极好,内心浮现出了另一桩事。
照她如今的情况,回长安一事有待商榷,她只是担心大理寺那头。
冯御和卫霄必定会借着此番她的失踪大做文章,恨不得将西厂设立之事早日提上日程。
那伙山匪,十有**是冯御的手笔。
黎霜颇有些心酸。
自己人微言轻,不过是因为活得太一板一眼,不愿攀炎附势才成了冯御的泄恨对象。
可是,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大盛。
黎霜无声叹了口气,一丝睡意也无。
“大小姐。”黑暗中飘来一道声音。
黎霜侧头看去,示意裴晏自己在听。
“陪我去看看日出呗。”裴晏也侧头看来。
黎霜无语凝噎,“精神头足就去把房顶的雪扫了。”
“不是,”裴晏轻声道:“我想看看,但是我一个人害怕。大小姐的正义之气可以保护我。”
黎霜笑得嘲讽,道:“胡言乱语,谁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没骗你啊,大小姐,”裴晏将身子都转了过来,“不用大小姐亲自走路,我背你上山去。”
被子因为裴晏的动作向另一边缩去,黎霜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寒凉。
她冷着脸,“我看你只想冻死我。”
裴晏还以为黎霜在说明日上山的事,喋喋不休,“不会的,我下午看到屋外挂着张熊皮,你穿着定不会冷着的。”
黎霜咬牙切齿,伸手把被子夺了回来。
裴晏的身体被黎霜的动作往前带了点,脑袋撞上了黎霜的额头。
被褥里的温度很容易忘却屋外寒冷的气候,黎霜更觉神奇。
她的身子一向偏寒,被褥从未有过这么暖和的时候。
想了想,她觉得和裴晏睡一张床还是有些好处。
但也只有这一个好处。
因为自己的额头此刻开始泛疼,在外人看来如此旖旎的气氛骤然变得凛冽。
黎霜扶着额头,推开近在眼前的裴晏,“嫌自己活得太久了是不是?”
裴晏往后退了些,语气莫名,笑道:“明明是大小姐要抢被子,怎得还贼喊捉贼呢。”
黎霜有些恼怒,“你说谁是贼呢?”
“我是,我是,”裴晏忙道:“这床就这么大,大小姐将就一下。刚好让我给你暖暖床铺,行不行?”
黎霜转回了头,准备不再理他。
“话说回来,我还没看过日出呢。”
黎霜沉默一会儿,还是答道:“那为什么一定要明日去看?”
“不是一定要明天,”裴晏道:“但是我想快点看到。”
黎霜不想再和他闲聊天,闭口不答。
“陪我去一趟,大小姐,我发誓不会……”
见裴晏的手又伸了出来,黎霜无奈至极,“行行行,我去还不成?能安静了吗?”
“这就睡!”裴晏转正身子。
没多时,寂静中又传出一道轻声。
“大小姐人真好。”
黎霜并没有睡着,听着裴晏自言自语,只是尽量去忽略。
此时此刻,长安皇宫,御书房。
“李清正死了?”皇帝不可置信。
冯御面有悲色,颔首道:“是的,儿臣闻此噩耗,亦是悲痛不已。李大人是大盛国之栋梁,如此殒命,实在是……”
说着,冯御竟有些哽咽。
皇帝蹙眉,捏着奏疏的手不自觉用力。
山匪,坠崖……
自己只是让他去梁州查个案子,怎么连命也搭上了?
冯御还在假意抹泪,冯渊出声道:“父皇,此事必然有蹊跷。山匪尽管猖獗,却断断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儿臣以为,应再派人手前去查探。”
皇帝放下奏疏,沉重地点点头,“不错,那此事……”
“父皇。儿臣此前已然查明,那伙山匪是些亡命之徒,常在白日作乱。儿臣派去的人已找到了李清正的尸身,不日便能运回长安。”
皇帝还有些疑惑,冯渊震惊道:“尸身?”
“不错,”冯御朝皇帝颔首,“儿臣也盼此事为假,可事实就在眼前,这是断不能否认的。”
皇帝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那边写封悼文,昭告天下吧。”
冯御应下。
“他可有亲眷?朕必须厚赏。李卿此番破了悬案,也将赃款充了国库,实在功不可没。”
二位皇子同时沉默,一旁的卫霄补充道:“回陛下,奴才未曾听闻李大人有何亲眷。”
“哎,”皇帝闭上眼睛,“葬礼就盛大些吧。”
“是。”冯御拱手。
冯渊还要说什么,卫霄就跟着皇帝走进了内殿。
他看向冯御,语气不善,“皇兄当真找到了李清正的尸身?”
“千真万确。”冯御笑得坦然。
“不知皇兄是如何在未知李清正的行踪下,找到了悬崖底的尸首?”
冯御一笑,拍了拍冯渊的肩膀,“只要有心,总会找到的,不是吗?”
他侧身离开,朝冯渊丢了一句:“还是太单纯了,冯渊。”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冷死我。”
山路湿滑,此刻虽还未下雪,但寒气更胜昨日大雪之时。
天黑漆漆的,黎霜被裴晏背着上山。虽然他步子稳稳当当,但黎霜总担心自己会和他一起摔倒。
“大小姐,放心吧。摔倒了我也给你做垫背的。”裴晏出声道。
黎霜威胁道:“咒我摔倒,不就是想让我伤上加伤吗?”
“哪能呢,”裴晏脚步未停。虽已走了半个时辰,但他仍未见疲惫之色。
“摔我也不能摔你,是吧?”
黎霜早就习惯了裴晏的不着调,闭上眼睛打算补觉。
并未休息多久,裴晏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到了,大小姐。”
黎霜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了太阳从山头后缓缓爬升的景象。
朝晖笼罩住高山,向黎霜和裴晏的方向猛地扑来,将世界镀上一层金黄又明丽的光晕。
像一张空白的纸扎被人泡在五颜六色的墨里,只想与缤纷融为一体。
脸上洒下暖意,黎霜早起的烦闷一扫而空,开始享受这副好景。
许久,裴晏出声道:“日出。”声音沉闷,带着黎霜听不出来的情绪。
她不解,“你这……难道真是第一次见?”
“嗯。”裴晏应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言简意赅,甚至少了以往的调笑意味。
“真稀奇。”黎霜感叹道。
见裴晏只是淡淡笑着,黎霜也没再多问,继续享受着阳光。
黎府。
府外唢呐声震天,混合着百姓的啼哭。
“大人怎得年纪轻轻就去了,实在是天妒英才啊!”
黎伯约坐在屋内,眉头紧锁,满脸哀色。
他去李府吊唁过了。府外挂着白幡,灵堂里也只有同僚和百姓们,未见李清正的家眷。
黎伯约既感慨李清正连亲人也没有,同时也为失去一位知己而哀痛,“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掩面哀叹,边摇头边道:“大盛许久未有人才,不过出个李清正。这不过才十八岁啊,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这叫我怎么不痛心!”
尹燕也似有同感,宽慰黎伯约,“生死由天定,莫要太伤怀了。”
黎伯约放下手,擦了擦脸上泪痕。
“天妒英才啊。”
那样一个模样端正,品性上乘的少年郎,就该永远鲜衣怒马张扬恣意,而不是横死于山匪手下,暴尸荒野。
说起来,黎伯约本有意招他做婿,如今……
罢了,罢了。
尹燕看向窗外飞雪,喃喃道:“不知霜儿的病如何了。大雪封路,我连门也出不得。”
裴晏背着黎霜下山,又恢复了从前大大咧咧的模样。
“我说好看吧?大小姐还得感谢我,不图酬劳地带你上山一趟。”
黎霜冷笑,“是谁昨晚求了半晌?”
裴晏丝毫不觉尴尬,笑着继续走,“是啊,反正大小姐不会拒绝我的,不是吗?”
黎霜毫不犹豫,道:“不是。”
山脚的路要好走得多。然后黎霜瞧见了那不远处正悠闲散步,要往自己的方向上山的老人。
她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裴晏带着与那位老人擦身而过。
裴晏还在喋喋不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黎霜却已然心不在此。
就在她以为那老人已经走远了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