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册封典礼的宫宴上,老穆国公霍擎曾言:庄太妃做啥害自己的亲闺女,难道六公主不是圣人的亲骨肉,庄太妃怕幼女不像圣人所以悄悄让幼女假死吗?
若有风自窗缝隙渗进来,书房烛火摇曳,堆满架的金银珍宝在缥缈灯影中晦涩。
桌案角的烛光把年龄叠加起来将近百岁的老少照得格外明晰,倏然间的安静好似深海,平静海面下蓄藏着能铺天盖地的威力,令人自发敬畏。
晏霁之震惊的注视着书桌对面的老人家:“您,不是戏言?”
“哼!!”老人家靠智慧妥妥碾压:“老头我脑瓜糊掉啦拿想吞掉我霍家的阴谋来唱戏逗你们笑吗?!一个个的,从我这太上皇女婿到皇帝,从霍秦川到霍漓江,从霍海啸到你,再到满朝个顶个自觉心计超群的大臣,居然没人能给我接上,白瞎了你们的脑子。”
这可真是被鄙视都没脾气,晏霁之端茶盏喝口茶缓缓,进入老人家给的设想:“那么您提郢国公府是怀疑庄太妃的幼女实则是她和郢国公的女儿吗?假设,这就是真的,因由呢,什么因由能令庄太妃这般铤而走险?”
霍擎捧起茶盅喝两口参茶,淡淡道:“庄家扶不起来。”
晏霁之愣下,瞬间心绪激荡,一种原来如此、就应该如此的感觉在血脉中翻滚,他不禁拍手抚掌赞对啊:“二十年前,庄淑妃想谋前程就必须要在朝堂有势力,可庄家扶不起来,姻亲未必能事事与她共进退更遑论能受她掌控。
故,她想要有股藏在暗中的能给予她足够支撑的隐蔽势力,勾引郢国公,用个胎儿彻底绑住鞠家不得不在暗中为她做事,这诱惑当然能值得她铤而走险。”
“您,还有佐证吗?”晏霁之不是不愿意相信,只是毕竟没有证据。
霍擎不答反问:“郢国公府不如我穆国公府,看得懂输在哪儿吗?”
晏霁之神情微妙,老穆国公霍擎向来豪放随意,还未见过他如此正经,但丝毫不违和,反而这才应该是将家族推上顶峰的当家人的面目。
“霍家方方面面碾压,单论这场阴谋,假设我们推断没错,第一,您的霍秦川、霍漓江绝不会被勾引;第二,哪怕被庄淑妃算计到了,晚辈恐怕我这位姨夫把人捅死都做得出,穆国公只怕也不遑多让,霍家绝无可能被外人牵着鼻子走。”
“对了,不用恐怕啦,就是霍漓江会做的事。”捅死两字把霍擎给逗乐了:“霍漓江呢,只管把人捅死,扔给老爹和老哥收拾烂摊子;换做霍秦川,他就自己办了,再安排个男人让他们死在床帏里,保管会让庄淑妃再也没机会在圣人面前吭声。”
“容晚辈提第三点,已故的老郢国公没魄力。”高兴好像能感染,晏霁之忍俊不禁道:“但凡已故的老郢国公能掌控住,他家也不至于还被显国公府反压。
盗取霍桑柔的身份给他们这个女儿定然是庄淑妃的主意而非出自郢国公府,撇开郢国公府自家的心思谋算,一步步都被庄淑妃牵着走,他家又还能成什么气候?”
“我和死掉的老郢国公做过四十年拜把兄弟。”霍擎提醒,晏霁之看着这老太爷奇怪:“我知道啊,这又不是秘密。”可他就没反应过来,一脸的迷糊样,霍擎只得挑明说:“能让我老头四十年都没看清的人会被庄淑妃牵着走吗?
偷盗我霍家桑柔的身份是庄淑妃的主意,但是否施行绝非她能左右,能让这场阴谋在我霍家瞒天过海更不是庄淑妃的本事,而是死掉的老郢国公精心谋划而来。”
晏霁之真有感触,四十年拜把兄弟呀,我真心相待,你在我背后捅阴刀!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走眼不算什么,看错人很寻常,您老不必自责。”
“我的小外孙女去世都快九年了。”霍擎失笑:“霍家晋后族,圣人抬举鞠家辖制霍家,我俩疏远;圣人的十皇子和八公主亡故,我俩决裂,我与他决裂都快九年了。”
“我突然觉得,圣人这倒是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虽然这话有点戳老人家的心窝,但晏霁之还是想说:“11年前,若非您和老郢国公几十年的兄弟情,圣人也未必会想用鞠家来辖制霍家,当时觉得圣人做得太不厚道,现在看,霍家该谢谢他。”
霍擎未置可否:“看出郢国公府的问题在哪儿了吗?”
“怪累人的。”晏霁之依直觉说。
老人家笑起来,许是小辈答得可爱,许是感念青葱年华令他忆起和仇家的往昔也平和:“是啊,年轻时我就劝他,你把胆子放开。
你这么瞻前顾后,你将来能做多少事?我十件事都做好了,你一件事还没做好呢;你这毛病不改啊,将来老子我做第一,你最多排第十,可他就是到死都没改。”
晏霁之不假思索想到:“您老早就在怀疑郢国公府了?”
“老头我不怀疑死掉的老郢国公,难道真去相信阴谋到庄太妃就能停了,她配吗?!”扬高的语调中尽是不屑,霍擎带出情绪冷笑:“如果凭庄太妃就能在我霍家整出这种大案、把老头我的宝儿掳走都没让我起疑,我霍家成什么了,我霍家的防卫成什么了?
我霍家难道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来钻的破网吗?外人在霍家整出这种大案,不是对我霍家的防卫足够清楚又不是我那太上皇女婿,谁想做这桩案子能绕开死掉的老郢国公,何况这阴谋明明白白就是他的风格,老头我脑瓜糊掉了不去怀疑他吗?”
霍擎说着怒火喷涌终按捺不住痛骂起来:“个死老头啊,四十年拜把兄弟,居然跟我耍这种阴招!行啊,有他的,老子我不让他鞠家满门灭绝九族绝嗣我就不下去见他!”
晏霁之真觉唏嘘,四十年拜把兄弟呀,在我真心相待,在我以为你我都是真心实意时,你在暗中谋划想毁掉我全家?!郢国公府刚正?
多少大臣赞过鞠家秉直端正,这十余年来,鞠家和霍家的风评就是好坏的两端,谁曾想两家还未疏远决裂时,鞠家表面和霍家亲热,背地里却捅阴刀想毁掉霍家。
让老穆国公四十年未看透的人,难怪能装得那么厉害。
猛地,晏霁之念起前世鞠家的结局,莫非,灵渠的猜测没错,前世老穆国公在生前时就已经知道这桩阴谋了?对,霍枫叶,霍枫叶可早就有数了,霍枫叶会一直隐忍会在老父行将就木时仍然只字不提吗?所以,前世霍家都是报了仇的?
“想什么呢,看你想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小脸阴晴不定的,霍擎哼。
“册封贵妃当天,在济善庵前,海啸猜,霍枫叶十三年前应该就有数了。”晏霁之求证:“若您行将就木时霍枫叶把事情告知您,您会瞒住穆国公和兴献侯?”
霍擎微微一怔,注视他会儿,落寞笑笑:“若找不到灵渠,告诉他们做什么?”
晏霁之莫名有点激动:“可是您身故之后啊,您就有把握生前能料定身后事?”
霍擎笑了:“娃娃呀,你看,若是霍枫叶他找不到灵渠,老头我没剩几个月的时候他把事情告诉我,没有揪出这假霍桑柔,我大概怀疑不到庄太妃,但,郢国公府可能逃得掉吗?我会要让郢国公府付出什么代价,能是死几个人就够了?”
晏霁之神情莫测:“您会想要让鞠家付出什么代价,不只是满门抄斩?”
“小娃呀就是年轻,人家想要将我霍家生吞活剥,一个满门抄斩就能够?”霍擎被逗乐得丝毫感受不到他神情中的狠劲儿,连狠话都透着乐:“我若来不及把鞠家九族都送下去,怎么着也得送个三族吧,不然老头我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晏霁之被拓展道:“您年前就不想留佟家了?这桩阴谋,您更倾向于不是佟家做的,但既然霍海啸他们都认定佟家,您就默认,其实只是您不想再留着佟家了?”
霍擎瞧他眼,一种高深的诡秘若隐若现:“你不是也不想留佟家了?”
晏霁之微愣下后笑了,可不是嘛,他拎起搁在桌边的茶壶给两人的茶杯倒满,求教道:“可毕竟是身后事,您拿什么保证您的计策不会出变故?”
“你看会有人家想走你曾祖父的路吗?”霍擎捧茶盅喝茶,浑如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这对晏霁之却像是打开新思路一般惊奇:“您的意思是?”
“给鞠家指个方向,鞠家还能生不出心思来吗?”霍擎放下茶盅,眼底渗出阴沉:“鞠老头走在我前头,他多放心啊,他可不觉得鞠家被显国公府反超是什么坏事,甚至于他还觉得这是他运筹帷幄而来,让薛家来和霍家斗,他鞠家坐收渔利!”
晏霁之真震撼了,所以,前世霍家真的都是报了仇的。
前世,老穆国公生前定计令鞠家被夷三族!
灵渠?晏霁之恍然再被惊讶下,霍灵渠八岁离家竟然都能料准。
“一座异姓王府,四大国公府,五家中确属郢国公府鞠家最像能笑到最后。”晏霁之有见地的提议:“所以我们四家应该联手先把鞠家干掉,省得被占便宜。”
“是啊,都是老狐狸,谁还是个傻的?”所以霍擎越看那死老头越看不上眼。
晏霁之忍俊不禁,下瞬又惊觉个症结:“边境安稳后,郢国公府?”
霍擎乐了,不得不赞:“小子,你够敏锐。”顷刻间他又冷笑:“整场宫宴,郢国公府藏得多好啊!我那太上皇女婿当场没想到,过后深究还会揪不出鞠家来吗?
他能相信庄氏独个儿能在我霍家办出这种大案来吗,就在他眼皮底下,十几二十年啊,他竟然都不知道庄氏和郢国公府关系匪浅,何况这阴谋的重重算计,还是在鞠家和霍家交好时做下的诡计,这鞠家得是个什么人家,鞠家还想能留得住吗?”
哎!晏霁之心底默念惭愧,担不起您赞誉,我压根儿没想过太上皇能揪出郢国公府,我是以前世来推测,按您给鞠家指的方向,战事结束后,太上皇还能留着鞠家吗?
“您老对这场阴谋和庄太妃幼女的身世都没疑虑了?”
“死掉的老郢国公不能吃鳕鱼,一沾就浑身瘙痒起红斑,他儿孙们都遗传到这毛病了。” 霍擎喝口参茶,冷嗤道:“两个假冒货被皇帝关在辽阳,老头我派人去试过了,没烧伤的假冒货吃了颗鳕鱼丸就浑身瘙痒起红斑,还能不是鞠家的种吗?”
“鞠家人还有这样的毛病?”晏霁之讶然:“这么说,庄太妃是因此才想让幼女假死,在她发现幼女的症状甚至于在她幼女刚出生时,她就酝酿好了?”
“说吧,怎么查到郢国公府的?”霍擎老眼凝起锐利的视线锁住对面的年轻人。
晏霁之捧茶盏喝两口茶,淡定道:“三年前有批死士潜进镇南侯的府邸残杀年轻女眷,嬴天漾传信给我,让我帮他查查这批死士是否出自京畿?我查了整整两年。
一年前,立国百年,陛下在京畿各大营阅兵,见识到郢国公操练的将士的招式阵法,我最终定论就是郢国公府的死士;但阿漾和郢国公府没有过节,问我是不是查错了?
假冒货嫁进武襄侯府后一直未有孕是我做的,我本意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揪出庄太妃,我才意识到对于霍家这场阴谋或许我根本就判断错了。”
他再编点假料:“我埋在庄太妃身边的眼线曾报,庄太妃查到霍灵渠是镇南侯的妾室。”由此,晏霁之总结:“故而,在和灵渠谈论以前,我一直猜是庄太妃请动了郢国公,这才有三年前郢国公派死士残杀镇南侯府的年轻女眷。”
“和灵渠聊过,我意识到是我想少了,郢国公府应该自始至终就参与其中。”晏霁之看向老人家感慨笑:“直到今夜,您老又给我这么个大秘闻。”
“不错,你小子的敏锐性很不错,老头我都未必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霍擎夸声,晏霁之真谦虚:“晚辈惭愧,我只觉得在您老面前,世间事像是都没有秘密。
这场阴谋之所以十多年没被霍家察觉就是因为这十多年他们只是在蛰伏吧,否则他们运作起来,霍家绝不会察觉不出;毕竟熟悉是相互的,老郢国公凭着对霍家的熟悉做下阴谋,当阴谋浮现,您当然首当其冲怀疑他,这场阴谋在霍家只会溃败。”
面对年轻人的赞美,霍擎一根眉毛都没动:“那么你看来,这阴谋溃败在何处?”
“眼高手低,大而无当,高估自己低估对手,毛病太多了。”晏霁之好笑:“连客观评估自己和对手都做不到,这种阴谋又怎么可能会成功?”
“换作你,你怎么做?”霍擎再问,晏霁之答:“换做是我,压根儿不会费这份心思,您老给过答案了,自然是给庄淑妃送个男人让他们死在床帏里。”
“是啊,所以这死老头只能落到被你这小辈嫌弃,成不了气候,还被显国公府反超。”霍擎没带情绪更没鄙视,仿佛是旁观者一般给个总结,他再喝两口参茶,道:“既然话说了就顺带聊聊庄太妃,依你看,她的分水岭在哪儿?”
“你言外之意不是在圣人禅位后?”晏霁之有点意外,霍擎笑:“当然不是,圣人若是在禅位后才对她不满,他立我闺女做继后时,庄氏就晋做贵妃了。”
晏霁之迟疑下还是问出:“他会愿意再册位贵妃?”
“放心啦,他对你姑母真心的,你以为他今年才有追尊晏贵妃的心思啊,晏贵妃仙逝时他就想好了,立霍德妃为继后,追尊晏贵妃为后,捧个生死俩皇后。”
“啊?”晏霁之错愕:“不至于吧,他立继后时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所以问题就在庄氏身上了,他不想给庄淑妃晋位了,他不会再册位贵妃,那又何必再打继后的脸?”霍擎笑得像只大尾巴狼:“猜猜,他何时对庄氏不满的?”
“呃,您曾言及:论争宠,在授康十七年以前,庄淑妃称得上是圣人后宫争宠第一人,平常大家称庄太妃厉害可没有年限,就说她是圣人后宫争宠第一人。”晏霁之怀疑:“莫非,任皇后的死是她的分水岭,任皇后死后,圣人就对她不满了?”
“对!”霍擎抬抬下巴乐呵:“二十年够长吧,二十年里能让皇帝对她情份越来越深厚,厉害吧;可惜啊,人一生不止二十年,庄太妃陪伴圣人更不止二十年,是三十六年多了,而她的本事只能给她撑二十年,那就很悲哀了,更悲哀的是什么,知道吗?”
这点,晏霁之毫不犹豫:“是圣人对她没情份了,她还浑然不知。”
“对!”霍擎应道:“前二十年,庄氏在圣人心里一直在增份量;后十六年,庄氏在圣人心里一直在减份量,可惜她始终当她停留在她在圣人心里最有份量时。”
“若不然,她会送盒枣就想打消掉太上皇对她的疑心吗?真不嫌会被魏王笑掉大牙。”晏霁之无语,霍擎却道:“若在授康十五年,能。”
晏霁之愣了愣惊诧:“能?”
“能!”霍擎肯定,晏霁之难以置信:“一盒枣而已,有什么特殊含义?”
“自授康十八年以来,圣人对他外祖家好吧?”霍擎点拨道:“其实啊,圣人给朱家的这份泼天荣宠,庄氏是能拿得到的,是庄氏自己把这份荣宠葬送掉了。”
“圣人这十五年来对朱家的好不是在给补偿吗?”晏霁之都糊涂了:“他母亲生前想让朱家晋国公爵想让朱氏女登高位生皇嗣,他都未允,所以才有后来他对朱家的泼天荣宠啊,难道不是吗?纵然不是,这和庄太妃又能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是,补什么偿,他有何对不住朱家,不给朱家升国公爵、不让朱家女登高位生皇嗣,这叫对不住朱家?”霍擎无语凝噎得够了:“发什么昏,人家是至尊,天下至尊啊!按你这种心思去揣度天下至尊,不是脑子坏掉了?”
呃?好像有道理,晏霁之怪道:“那,圣人他对朱家是什么心思?”
“唉,圣人也是人啊,也想有家人的感觉。”霍擎叹息:“父母不在了,连挚爱都死了,他心里很空。温献皇后薨逝后,他大半年没近女色,是他把自己封闭了。
可他又能把自己封闭多久?不得不面对这个已经没有挚爱没有父母的人世间时,他心里空空的,他会想要找有家人慰藉的那种感觉,当时,放眼后宫,谁呢?”
霍擎笑了:“庄淑妃呀,当然是她,所以那个时候是圣人对她情份最深厚的时候,庄氏自己当然也很清楚,她能够给予圣人寻常百姓家那种家人的温馨感。”
“这是当时整个后宫的独一份,她已跳出嫔妃的层面成为了圣人的家人。”话锋一转,霍擎客观评叙:“可惜啊,她以为圣人把她当成家人过就能永远被圣人当做家人,心态一直停留在她在圣人心里的巅峰时,在圣人面前都成睁眼瞎了。”
“看不出她在圣人心里的巅峰转瞬即逝,看不出圣人对她越来越多不满。”霍擎敢说:“争继后位时若能有第二个混淆视听的,根本轮不到她出头。”
“混淆视听?”晏霁之惊讶:“圣人没有在霍德妃和庄淑妃之间犹豫过?”
“当然没有,原配媳妇死前他就想好了,立霍德妃为继后,霍家做后族,但他真想过给庄氏晋位。”霍擎摇头:“可你看,庄氏自个儿作掉了还浑然不觉。”
“可?”晏霁之不懂:“若是圣人对朱家的好是将朱家当做家人的慰藉,庄氏都能将这份能拿到的荣宠作掉,圣人怎么会能忍受得了不厌恶朱家?”
霍擎反问:“庄氏和朱家能有得比?”
晏霁之一愣,立时恍悟:“朱家是圣人的外祖家,当圣人想把朱家当做慰藉时,不管朱家什么德行都被会圣人当做是给予他的慰藉。庄氏不同,她必须要让圣人满意才有可能得到这份殊荣,圣人对她不满时当然会自觉将她踢出慰藉的定位。”
“看得出来,庄氏败在哪儿了吧?”霍擎再问。
晏霁之嗯道:“我以前觉得是她贪得无厌,现在,我想应该是她自以为是。”
“是啊,淑德贤三妃,淑妃排名最前,圣人把淑妃位给她难道会是随意给的吗?当然是有意为之,她可以和圣人很有情份。她和郢国公的往来更隐秘,她可以把这桩秘事封死,可她偏想把幼女送进我霍家来。”霍擎摇摇头,懒得再说了。
“其实能推测出来,第一,她不会让她的幼女埋没在乡野间;第二,她九成会选霍家来做这场阴谋,这也不是事后诸葛亮,就是按她的性情能够推测出来。”
晏霁之想尽量客观评述都忍不住嗤讽:“二十年前的庄淑妃在后宫太顺,把她养得自觉能把天下玩弄在鼓掌间了吧,我近日刚发现,我表姐很可能也是她害死的。”
霍擎微讶:“你表姐,圣人的四公主?”他老头略想想不由得叹息,正经教考道:“你有让太上皇猜疑他六公主身世进而查到真相的办法吗?”
晏霁之按压住浮躁愤懑,考量道:“镇南侯府后宅住的都是嬴天漾手下将士的家眷,三年前的账若非还有疑虑,他们早就冲进京要讨这笔血债了。
要么让阿漾上奏,敞明了向郢国公府要交代,再让太上皇知道他的六公主不能沾鳕鱼,就是不知道圣人能否将这两者融会贯通?可若是霍家介入,就怕适得其反。”
“你没想过让他们自己说出来吗?”老人家提点,晏霁之怀疑:“这可能吗?”
“你当鞠太妃的十皇子怎么死的?”霍擎提供可能的方案,晏霁之愣下豁然开朗:“我以为是圣人自己做的,这是…是我想错了,这应该就是庄太妃做的才对?”
“不是我这女婿,倘若霍家刚晋做后族就如此针对,那又何必把后族的位置给霍家,这不成没事找事了吗?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霍擎语重心长道:“你呢,看得还浅点,正常,你还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你已经很了不得了,你现在就能比老头我四十岁时。
不要自满自负更忌讳盲目自大,世间任何事都值得咱们保持谦逊,虚怀若谷四个字能让人终身受益;更不要急,慢慢磨慢慢炼,你五十岁时就能有老头我七十岁的能耐了。”
“霁之惭愧!”再听不出来老人家是有意教导、他就是傻的,晏霁之站起来退后几步,附身给老穆国公行大礼,行礼毕,他回座位,提个很讽刺的点:“庄太妃对郢国公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当年十皇子没了,鞠家竟不怀疑庄淑妃反而猜疑霍家吗?”
“老头最近也觉得好笑,从废楚王兄妹被诛到晋王娶妻前,庄淑妃避在小佛堂,对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鞠老头就真觉得庄淑妃要向佛了?”霍擎终是难掩伤感:“他真眼瞎啊还是他看不上我,他屈居在我之下早已积怨深重?”
晏霁之想,已故的老郢国公应该就是自视要比霍家强的心态吧,故作打趣:“灵渠说,祖父教她,金元宝能治百病,我给您捧堆金元宝过来?”
霍擎老太爷默下,敛尽多余的心思靠在椅背里缓口气,交代道:“庄太妃幼女的身世,老头我对霍秦川霍漓江都没提过半个字,我霍家只帮郢国公府查十皇子的死,剩下的,你和陛下去安排,别让老头失望,定要让太上皇亲耳听见他的六公主是谁的种。”
“好!”晏霁之痛快应承,霍擎礼尚往来:“想要什么尽管提,甭跟老头客气。”
“您老寒碜我了。”晏霁之大方笑:“但我确实有事想请教,您能救护国公府吗?”
霍擎模棱两可:“你个娃娃总该晓得太上皇心意已定了,圣人他已经失败过两次,这可是第三次,他能让自己这样闹笑话吗?你觉得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想管闲事既是恻隐之心更觉兔死狐悲,您老应该更清楚,鸟尽弓藏不远了,咱们,唇亡齿寒。若能保住护国公府,对我们两家都有好处。”晏霁之注视对面的老人,真诚道:“旁人或许束手无策,但我想您老应该有办法。”
“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老头看你更有想法。”霍擎神情淡淡的,言谈却似透析对面年轻人内心般肯定,晏霁之感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我想既然朝廷要在今年同时办海禁和整顿江南,小动不如大动,干脆,整顿贪腐、精简吏治裁冗官、重修商法,全都办了。这一件件事办起来,朝廷将会比陀螺还忙,太上皇自然顾不得护国公府了,只是我唯恐不能说服太上皇同意。”
“你个兔崽子真敢想啊。”霍擎乐了,继而感慨:“但你确实有心了,既想搭救护国公府又要把自己摘干净。圣人当然不可能同意,你能拿什么劝说圣人?”
晏霁之桃花眼弯弯:“太上皇想求长生不老,他还能忍耐几年?”
霍擎老眼锐利但只露三分锋芒注视眼前还不到而立的年轻人,他观察半响后朗笑起来:“不错,你比霍海啸强,霍海啸就到现在都没看明白。”
晏霁之斟酌是否该受人家祖父这声夸奖,再想没必要纠结:“我也是许久都想不明白,他主动禅位又何必那么压制皇帝?后来我干脆从后往前推。
既然他没想让嬴忱璧好过,禅位会否只是假象,他身边还有位炼丹药的国师,再想皇帝多半想求长生不老,这就容易猜了,不知您老是何时猜出来的?”
“这女婿死活要禅位的时候!”霍擎满满嫌弃:“你说他闹啥闹啊,能有啥乱七八糟的事叫他非得闹禅位?”顺便教道:“但甭管啥乱七八糟的事,这种乱象看根本就行了,他会禅位的根本在于啥呀?皇权嘛,那还难猜吗,他想永远做皇帝呗。”
“您老真知灼见。”晏霁之喟叹受教:“涉及根本的事看根本就行了,一语中的啊。”
“不用那么文绉绉的。”霍擎捧着茶盅靠在太师椅中晃悠圈,评估道:“你想暗示太上皇把势力梳理遍好为他重登大宝做准备?相比起来,护国公府当然就不是事了,但这前提得是皇帝跟他翻脸,你能让皇帝跟太上皇在明面上撕破脸皮吗?”
晏霁之实在道:“大约是不能的,所以才说唯恐不能说服太上皇,所以才想请教您。”
霍擎扔只桃给对面的年轻人,再拿只桃在自己的衣袍上擦擦就啃。晏霁之觑眼老人家,默默拿起水果刀削皮,老人家看不惯:“矫情啥呀矫情。”
“是流光给我惯出来的。”晏霁之推卸道:“已经惯成习惯,害我改不了了。”
“呵呵!”老人家想起要算个账:“你跟我孙女吵架后你让我家灵渠睡软塌?”
晏霁之狡辩:“您误会了,这是我和她的乐趣,我装生气,她会多献献殷勤。”
霍擎给他个白眼,然后啃桃子,结果他老头把只桃子都吃完了,对面的年轻人把鲜桃削皮又把桃肉切成小块小块,才刚拿竹签签起块桃肉吃,看得他难受呦:“我家舒窈和灵渠都没你这样的,你个大男人这样拧巴,你还有点男子汉气概吗?”
“这只是日常生活习性不同,您粗放,我精致。”晏霁之拿竹签签块桃肉递给老人家,霍擎嫌弃得不要,搓搓手,拎起茶壶把两人的茶杯倒满,他老头喝茶。
晏霁之将切成块的桃肉吃完,拿手绢擦擦,又慢饮两口茶,拉回正题问。
霍擎反问:“授康十九年、授康二十八年,圣人两度想拔起护国公府都没成。授康二十八年,盖赖魏王拼死担保护国公府清白,魏王身后有军队保他,这才逼得圣人退让,给原家求到喘息之机继而得以峰回路转;授康十九年,因为何故呀?”
“我祖父生前说,是因当时北境没有护国公府坐镇不行。”晏霁之答,霍擎点头:“对,授康十九年,圣人的同母亲弟齐王造反,圣人想趁机把护国公府归入齐王乱党,可北疆三国联军大举南下,他把鞠老头和薛老头派过去都扛不住。
国境内齐王叛军又势如破竹,我和你祖父当时都要坐镇京中,圣人也不放心我们离京,他又对老秦王忌惮深重,所以他不得不退让,重新启用老护国公。”
“您是指可效法十四年前,让圣人知道北境没有护国公府坐镇不行?”晏霁之犹疑:“可如今原家在北境早已不是不可替代的了,否则怎会五年前他就想再动护国公府?”
“在北地和契丹做生意,谁家最猖獗,晋王又和谁家最亲密啊?”霍擎问。
“昌隆侯府朱家。”晏霁之蹙眉:“您老觉得蜀王会压不住朱家吗?”
“当年肃宗皇帝册立继后,朱皇后想给娘家求国公的爵位,被你曾祖父拦住了,没成。朱皇后熬到做太后,想给娘家升国公府,又没成。”霍擎笑眯眯的:“你晓得为啥吧?”
晏霁之心中咯噔声真有点难以置信:“难道是……是因为我姑母吗?”
霍擎令年轻人失望的赞同:“对啊,谁叫朱太后自作主张害儿子的心尖尖呢,温献皇后都被害得生不出健康的孩儿了,是朱家女不生皇嗣就能够赎的吗?但,大家也是真没想到,圣人居然真能扛住亲娘的软磨硬泡寻死腻活,硬是不给外祖家升爵位。”
“他,他真有那么在意我姑母吗?”晏霁之眉眼低落总有点不是滋味,霍擎失笑:“你曾祖父过世后,朝堂多少大臣就等着圣人清算英王府,可他却因晏贵妃而始终下不了狠心,这是何等份量?少年慕艾,他动真心喜欢还是唯一爱的女人,该是什么份量?”
晏霁之默然,忽而嗤笑声,感觉真不是滋味:“昨夜,我爹说三十年前他也热忱激昂,他年轻时应该也令忠臣良将倍感期待吧,他何苦让他的晚年变得面目可憎啊?”
霍擎稍微有感触在心底叹息,靠在太师椅里,松弛的眼皮耷拉着,也安静着。
晏霁之抬手捏捏眉心,缓过情绪,重申道:“您老觉得蜀王会压不住朱家吗?”
霍擎似答非答:“晋王挑媳妇时,庄淑妃在显国公府和昌隆侯府之间犹豫摇摆,是平原长公主很有意向而昌隆侯府压根儿没想法,晋王妃才出自薛家。可圣人禅位后,晋王反而和昌隆侯府私下往来愈发亲密,都超过岳家了,为啥呀?”
“朱家想裂土分封,太上皇不会给,皇帝更不可能,晋王才有可能。”晏霁之道:“陛下和圣人必定都有数,就是没把晋王当回事儿便由着朱家瞎折腾了。”
“是啊,自授康十八年起,圣人对朱家的泼天荣宠,朱家自信这是圣人给朱家的补偿,朱家自觉摸清了圣人的心态,十年前就有恃无恐了。”霍擎啧啧。
晏霁之愣下:“十年前就有恃无恐?”若是朱家十年前就敢有恃无恐了,今朝呢?他似意识到症结又像难以置信般看向对面的老穆国公:“您的意思,若没有护国公府,昌隆侯府会想要侵吞北地,他家不会再把蜀王或者其他任何人家看在眼里?”
霍擎装装高深莫测:“圣人不知道外祖家走私生意做得多猖獗吗?他知道,圣人不知道昌隆侯府十几年来罪行累累早够满门抄斩了吗?他知道,可他愿意宽纵外祖家。”
“但他不知道他的外祖家仗着他的宽纵都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晏霁之福至心灵就觉得脑海中有股自发形成的思绪在推着他:“多年宽纵令朱家笃定圣人绝不会治罪他们,北境若没有护国公府压着,朱家将越过圣人的意志侵吞北境,北地必乱。”
“哈哈哈……”霍擎拍大腿大笑:“兔崽子,这话可不好乱说。”
“前年,朱家在湘西私挖金矿,这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了;去年,朱家私自铸币,私自铸币可视同谋逆,太上皇居然还能装聋作哑,他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贪得无厌永远不会有满足时呀?”晏霁之冷嘲道:“对朱家放纵至此,朱家还能忌惮他吗?”
“好啦好啦。”霍擎摆摆手,总结陈词:“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难道护国公府会愿意白白等着被宰吗?原家可都在圣人手中躲过两回死路了,这得是啥运道,急啥呀?”
晏霁之忽然就想笑了:“对,您老说得对。”
霍擎喝口参茶,冷不防抛下:“国师前些天透了个消息,圣人相信他只剩六年的命了,但圣人觉得拿我家灵渠来炼药能让他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甚至长生不老啥的吧,国师说,可能明年可能正徽七年,圣人就要挥刀了,你觉得老头我该相信国师这份好意吗?”
国师真给霍家透过这种消息呀,晏霁之莞尔:“信!”
“行吧,老头我就相信年轻人的直觉。”
霍擎貌似随意:“那娃娃你就告诉陛下,圣人在宫宴上没有说出的话是:国舅可真会藏啊,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晏霁之想这暗语是老人家自己猜的吧,以老穆国公的阅历能猜中是正常。
“灵渠有个表哥找过她,你晓得哇?”霍擎没抱指望地探探,晏霁之应:“知道,这位是正徽四年七月寻来,当时我在外地办差,是灵渠想找表哥时跟我提起。
灵渠年前曾想出门找表哥,但她大病场后有些记模糊了。本来今年开春后我要帮她找,可她进宫了,她想就让霍家帮她找吧,这是她提过了?”
“昨儿个霍漓江进宫看闺女,丫头提了,还高高兴兴做许多糕点送回来,霍漓江个脑门犯冲的也不知道多问问。”霍擎嫌糟心啊:“正徽四年七月,大半年前,咱家都还蒙在鼓里,这表哥怎么晓得济善庵里的是假货又怎么找到灵渠,这问题不大了去了吗?”
“是很可疑。”晏霁之腹诽:反正只能是这表哥来背黑锅,他就帮表妹担着吧。
“唉!!”霍擎透透气暂放掉疑惑,最后问:“你想和灵渠再续前缘?”
晏霁之愣下笑起来:“您老能看出来不奇怪,但晚辈还是想请教您怎么察觉的?”
霍擎沉寂稍许,低缓的语调沁出丝哀涩:“老头想,你该把灵渠送回来,和贵妃偷偷摸摸藕断丝连,你不屑,可你为什么没把灵渠送来霍家?
除非是你没想断!对啊,是皇帝把人抢走,你凭什么因此就放手?皇帝能硬抢,你为何不能想反逼皇帝?这才是晏霁之会想也可能会做的事。”
晏霁之认道:“是,我想让嬴忱璧把灵渠还给我;您放心,我不会牵连霍家。”
霍擎背靠在太师椅里,抬手揉揉太阳穴醒醒神:“灵渠会出宫见你,是出乎我意料的。你们想折腾就折腾吧,老头还活着,霍家还折腾得起。”
沉默片刻,晏霁之站起来退后几步,附身作揖再给老人家行个大礼。
将燃尽的烛辉沾染些许昏黄,瞬间犹似凝固,敬重相拜的轮廓镶进岁月的记忆深处。
夜黑漆,晏霁之靠着廊前的微弱火光慢步走过,行至月洞门遇见火光飘动,他淡定瞧出是提着灯笼的霍海啸,怨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吓我,你太有闲情了吧?”
“我是等着要揍你,没想到祖父和你聊这么久,我只能下回再揍你,今夜改送你出府。”霍海啸遗憾,晏霁之礼貌道:“行,谢你了,我是指谢你特意送我出府。”
他们来到霍府府门前,晏霁之坐马车离去,霍海啸转身回自家,唯留挂在府前的红灯笼夙夜守候,烛光虽微弱渺小,也给孤寂的深夜添些暖意。
第二日清晨,阳光洒遍街巷,霍鸳娇端着架子来通知嫡母,她姨娘怀孕了。
在此前,霍鸳娇和她同母弟霍超群已经找过父亲好几回,奈何任他们怎么保证是真的,霍秦川都不信更不肯接去娉姨娘回霍家,霍鸳娇才找嫡母。
穆国公夫人崔氏这把岁数听着都嫌臊呀,都不知用什么心情把庶女打发离开的,夜里和丈夫商量还是把娉姨娘接回来吧,这样在愗郡公府住着实在不像话:“要么就让五哥儿去,若是五哥儿的脸面不够,哪怕让雄鹰他们夫妻出面呢,总归得把人接回来呀。”
霍秦川若有所思状而眉眼间冒出兴奋,他憋着笑对媳妇说:“夫人,我想到个好主意,你附耳过来,我与你说。”然后就把他媳妇给说僵住了:“相公,这、这……”
“这简直太好了,我简直是天才,我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就这么办了,夫人,明日你就让儿媳妇去办吧。”霍秦川笑得简直要乐翻天,崔氏:“……”相公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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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8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