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踏进他们昔日缱绻恩爱的寝屋,晏霁之独自站在屋中,夕阳的霞彩将他落寞的身影拉得格外凄清,他抬眸,仿佛还能看见霍灵渠将笑盈盈地倚向他。
苦涩滋长,晏霁之抬手按按眼眸几欲控制不住心中酸楚,他迈腿走到床前,躺进床榻里蜷缩起来假装还能抱着霍灵渠,他终于还是落到了连想骗骗自己已经适应好暂时没有霍灵渠的生活都骗不下去的境地。
寂寥的相思将落在窗台前的绚烂侵蚀渗暗,孤独在肆意游走之际,寝屋外一声请示胜似惊雷在床前炸响,晏霁之冷不防受惊,愣下后不由苦笑,拽过条锦被将自己裹裹,平复好,他闭闭眼尽量让自己没有鼻音:“告诉王妃,我一个时辰后去见她。”
屋外的脚步声走远消失,他拽下床幔,裹锦被蜷缩起来再做场自欺欺人的梦。
黑暗悄然蔓延吞噬,此时此夜的黑暗像是个熔炉能熔尽所有再锻造出只想展现的模样,晏霁之在黑暗中炼出完美的假面,洗漱过后,他换身张扬的红袍,衣冠楚楚走出屋。
岚瑟居的堂屋灯火通明,英王妃见到消瘦许多的儿子,虽然有心疼但稍纵即逝,快得好像对亲骨肉的疼爱都不曾存在过而只有生气训斥:“不就是没个女人,没个小妾也能值得你又告病假又躲起来不见爹娘,还闹腾整整一月,还像话吗?”
晏霁之端起描金牡丹的白瓷茶盅喝口茶,淡淡道:“爹等着见我。”
这样明显的请她说正事,英王妃能听不懂吗,正是听得懂才更生气:“你不能早些回,叫你见爹娘还得三催四请拖到快就寝了,你还不是故意的,你眼中还有父母吗?”
晏霁之秉持沉默是金,英王妃被气得再训斥,训斥几遍都没辙后只得改谈正事:“你爹最近老糊涂了,竟把中馈交给个侄媳妇打理,明日你就给娘把中馈拿回来。”
“侄儿侄媳能在王府住多久,何必因这点事就和王爷起冲突。”晏霁之婉言劝:“你打理中馈也捞不到油水,你不打理中馈也没下人会怠慢你,今年就歇歇吧。”
“可娘的颜面往哪儿放?”英王妃窝火:“若被外头知道咱家竟然由侄媳妇打理中馈,娘还能有脸见人吗?不行,你明日就得把中馈拿回来。”
晏霁之说:“凭霍贵妃曾是我的流光,英王府今年都缩起来等风声淡掉为好。”
“还不是你个孽障惹的孽!”英王妃佟梦娴坚持道:“就算咱家今年少出门,家中是由个侄媳妇打理中馈,娘也没脸了,你必须把中馈给我拿回来。”
“今年没心思。”晏霁之满脸倦懒,直把英王妃气得要跺脚:“你!!你个孽障,娘不是跟你商量,是命令你必须明日就给我把中馈拿回来。”说完,对上个死气沉沉装死样的儿子,任她怎么训骂都是副死样,恼得她只能把这事押后:“宫中要选秀了,知道吧?”
“我又不参选。”晏霁之回复,回复得差点把英王妃给呛到:“说什么浑话呢!”
英王妃顺顺气再喝口茶,交代道:“是你妙兮表妹要参选,娘知道妙兮比你小十余岁,你们表兄妹稍显生疏,但亲表兄妹,你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晏霁之好笑:“选秀岂是我能左右?”
英王妃佟梦娴难得没恼怒:“贵妃还能左右不了吗?”
晏霁之默应:“好,我会找霍海啸打声招呼让你侄女能留到殿选时。”
英王妃耐着脾性纠正:“不是殿选,以妙兮的品貌,娘会跟你谈入选吗?”
“你们胸有成竹还找我作甚?”晏霁之眉宇间浮起丝嫌她没事找事的不耐烦,英王妃立时被儿子冲撞得差点想发脾气:“娘是要跟你谈妙兮入宫后的品阶,你外祖母见不得妙兮要从七八品熬起,就跟你要淑妃位就当你孝顺外祖母了。”
“淑妃?”晏霁之像听到个天方夜谭般讽笑笑略过:“王妃还有别的事情吗?”
英王妃拍桌示警:“娘跟你说正经的,我和你外祖家已经决定要给妙兮拿到淑妃位,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还想和娘唱反调,休怪娘对你不客气。”
何谓唱反调?就是他们想要什么让你去办,你必须给办到,莫说你不愿意,事情没办成都是唱反调。晏霁之虽然麻木了,这一刻仍一阵阵疲倦翻涌。
他今夜还特意走这一趟到底图什么,图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晏霁之压住倦怠装出恼怒:“淑妃可是从一品高位,王妃怕不是真昏头了。”
“你那个从青楼买的小妾都能进宫就做贵妃,妙兮还能比不得一个做过娼妓的小妾吗?”英王妃讥讽声下令:“娘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你必须让妙兮进宫就做淑妃。”
“看来是没得谈了,夜深了,王妃早些安置吧。”晏霁之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威胁自身后幽幽传进耳畔:“霁哥儿,娘是吩咐你做事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若是非得忤逆亲娘就休怪娘不疼你,你钟家有个表妹到婚配年纪了,娘看着配给你正合适。”
富丽的堂屋倏然寂静,烛光照见光影中的背脊停滞僵硬半响后缓缓转过身,晏霁之近来虽清减仍未损兰枝玉树般俊雅的脸庞盛满难以置信,他目光灼灼似将暴怒又似受伤地望向高坐在膏梁堆里的生母质问:“你再说遍,你说什么?”
英王妃佟梦娴被骇得心漏掉拍,再想想是自己想多了,哪有做娘的怕儿子,她定定心神终于感觉能扬眉吐气找回做母亲的威势了:“娘说,你若非得忤逆亲娘,休怪娘不疼你,你钟家表妹嫁给你,你帮着扶持钟家也能算是你孝顺娘和你外祖母了。”
“一个娘家侄女也能值得你这样威胁亲儿子吗?”
晏霁之想他可真是自作孽,离府一个月又回来而已,何必因此就非得再来岚瑟居装出点愿意孝敬的假样,他到底是嫌烦想敷衍住佟梦娴还是还存着丝幻想?
可不就是自作孽!晏霁之想他还真是自作自受,根本是他惯得,是他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留丝余地才令佟老太母女对他越来越肆意,他根本就是活该!
“这不是妙兮值不值得,是你得听娘的吩咐。”英王妃佟梦娴心中翻滚着总算能反压掌控的快感,她按捺住心底隐秘的快感端着架子发威:“你若动不动就忤逆亲娘还能得了吗,你是我生的,你若就是个忤逆亲娘的孽障,我还要你这儿子来何用?”
“可惜啊,我命硬,不像母亲怀过的第二胎,果真如你所愿被你害得胎死腹中!”
晏霁之拂袖而走,英王妃佟梦娴急得直蹦起来想训,可看着儿子疾走的身影,孽障二字卡在喉咙里,她心惴惴的还有些莫名的苦涩,到底忍住了想明日再谈吧。
融融夜色侵袭,刚还煌煌明亮的堂屋忽如四面八方空洞孤立,转眼间灯火阑珊将熄。
相较而言,英王晏墉的书房中温馨许多。
晏霁之没用晚膳有点饿,做父亲的还能把自己的宵夜让给混账儿子,等儿子用过宵夜,他老神在在通知:“霍家让你明后两日挑皮痒时去趟,他家祖孙三代都等着要剁你。”
“是蜀王把人送到我面前,我还能把人往外推吗?”晏霁之狡辩,英王晏墉破功训斥:“什么人,人家现在是什么人?这位现在还是你能招惹的人吗,不往外推难道能接着吗?你还真敢接着啊你,你老子我这几天提心吊胆,不如我先把你打瘫再把你送去霍家。”
“情爱若能忍得住,古往今来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吗?”晏霁之不识趣的嘀咕顶撞,晏墉假笑商量:“你老子现在忍不住想把你打个半死,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晏霁之机智的跳话题:“爹,姑母当年进东宫前曾和姬国舅有过情,对吧?”
英王晏墉立时变脸:“谁告诉你的?你小叔公还是霍家,他们疯了不成?!”
“没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他居然真猜对了,他和蜀王还真有渊源,晏霁之解释:“祖父生前曾提过寥寥数语,姑母少年慕艾时喜欢的那个男人死在授康九年。
贵妃册封典礼的宫宴上你们提起姬国舅的往昔,姑母生前又对霍灵渠视如己出,我想姑母只因合眼缘就那般疼爱霍灵渠到底牵强,应当是姑母和姬国舅曾有过段情吧。”
英王晏墉垂眸不语,但刚才威压的气势也消散了。
晏霁之试探:“爹,霍家都晓得这往事呀,霍家怎么会知道?”
英王晏墉仍未作答,两鬓已有银丝出没而眉眼间仿佛因此言而更添两丝沧桑的老脸似有股难言的晦涩,晏霁之打趣:“您还怕我们今夜的谈话传进圣人耳中吗?”
“圣人知道。”晏墉沉默良久后说,晏霁之惊诧:“圣人知道?您是指圣人知道姑母进东宫做良娣前就有倾慕之人还是连那男人就是姬国舅都晓得,这、这不可能吧,祖父生前都说圣人对姑母真的有情,假若圣人知道我姑母曾少年慕艾还能没芥蒂吗?”
“他知道,你姑母进东宫前他就很清楚,清楚你姑母曾少年慕艾,更清楚那男人是谁,或许就是你说的,情爱是忍不住的吧,毕竟圣人也曾年轻过,也曾意气风发。”晏墉感怀:“他是真的爱你姑母,所有女人中,他唯一动真心爱过的女人就是你姑母。”
晏霁之呛:“他真爱我姑母何至于连个健康的孩儿都不愿意给心爱的女人?”
英王爷心田泛起苦味,在这样寂寥而适合促膝长谈的夜里摊出往事:“朱太后做的,是他母亲朱太后做的,他也是事后得知。因此,他登基初尚未立皇后封贵妃时,朱太后想让他册朱家女做贵妃,他非但不肯还将外祖家的表妹只封做从二品妃。”
“呵!”晏霁之冷嗤:“您焉知不是他们在演戏,我曾祖父那时还活着呢。”
“霁儿啊,圣人也年轻过。”晏墉怅然的语调中颇有种老父亲的语重心长:“四十年前,他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三十年前,他也曾是个热忱激昂的年轻皇帝。”
晏霁之微愣,神思难辨地看父亲,英王晏墉摆证据道:“授康元年,你姑母居贵妃位,淑德贤三妃的位置都空着,直到授康五年,他才将外祖家表妹封做淑妃。
朱淑妃在授康八年病逝,授康十年,他将从一品三妃的位置放满,淑妃位给最能讨他欢心的庄妃,德妃位给穆国公府出身的霍德妃,贤妃位给护国公府出身的原贤妃。先昌隆侯的嫡长孙女当时已在宫中,他亲娘向他要个从一品妃位,他都没给啊。
何况朱太后在授康11年冬薨逝,授康十年时朱太后已经不大好,他能没数吗?更不提三十年里朱家前前后后送进宫五个姑娘都没留下一个朱氏女生的皇嗣。”
晏霁之哑然,是他把这位老皇帝想得太不堪了吗?忽然就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权利真恐怖啊能把人性扭曲吞噬殆尽,三十年前也曾热忱过的圣人而今早已面目全非。
英王晏墉整整心绪,端起茶盅喝两口参茶,确认遍:“调佟梦佶做茂县县令是你的意思,你想在今年把佟家拔起,可你想过把佟家拔起后该如何向你母亲交代吗?”
晏霁之端起他的茶盅喝两口碧螺春,淡淡道:“我再思量几月,会给您答复的。”
“好!”英王爷看来结果就相当于落定了,心情不错的嘱咐:“朝堂就要有大变动了,既然你病养好了,想见的人也见过了,就好好收收心,收起闲心思办正事。
圣人即将调护国公回京,改派遣蜀王和郢国公镇守北境,陛下想将江南赋税收归国库,两位至尊还要在今年海禁,整顿江南和海禁都交给你办。爹和你小叔公原想让你推掉件,但爹现在想想让你一肩担就一肩担吧,事情多了,你也就没闲心思胡想了。”
晏霁之没反应过来:“无缘无故的,圣人怎么会突然想将护国公调回京畿?”
“授康十六年霍家大火的阴谋。”英王晏墉提示,晏霁之瞬间领悟,桃花眼满含震惊:“太上皇想将霍家这场阴谋甩给护国公府,护国公回京就是死路,他太狠了吧?!”
晏墉没作声。
晏霁之问父亲:“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至于霍家,不管太上皇想把这桩阴谋推给谁家,总不会拦着霍家报仇就是了,霍家查准仇家后当然还是能报仇雪恨,太上皇想让护国公府来担对霍家没影响。
“一个月前落定的,魏王应该给护国公放风声了,可知道又能如何?”晏墉格外怜悯:“家眷都在京畿,他能抛下家眷只带着兄弟子侄亡命天涯吗?他做不出来,回,护国公他还能有机会给家眷找条活路;不回,家眷乃至全族都得被诛灭。”
“陛下什么态度,皇帝若要保必能保住护国公府。”晏霁之挣扎:“嬴忱璧就放任了,真就这么放任了?他,他保住护国公对他又不是没好处。”
“授康十九年、授康二十八年,圣人两度想把护国公府拔起都功败垂成,护国公府都已经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陛下若想强保下护国公府就要和亲爹撕破脸,能吗?”
英王晏墉厉声甚至是狠狠地训斥儿子的幼稚:“陛下作甚要为护国公府和太上皇翻脸,何况太上皇都愿意给出让步了,你当整饬江南和海禁是怎么来的?圣人除掉心病,陛下拿到江南的赋税,霍家报仇,他们能各自满意,作甚要因护国公府闹得三败俱伤?”
“呵……”晏霁之自嘲笑:“多少大臣觉得霍家将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皇帝费尽心思找到霍灵渠册封贵妃定然会推着霍家帮他从太上皇手中夺权,谁想竟是这么场风雨?”
下瞬,他神情骤变,满眼凄厉狠绝的盯着父亲:“最多两三年,边境的战事就能结束,这回南北边境的战事结束至少能安稳一代人。今年护国公府,下个轮到谁,我们晏家和霍家应该就只在先后吧?护国公府精忠报国满门忠烈啊,还能有我们的生路吗?”
晏墉避而不谈:“夜深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早朝过后,陛下应该就要找你谈了。”
意料中,他本意也只是想发泄,晏霁之顺从道:“好,您也早些安置。”
走出父亲的书房,晏霁之看见星辰黯淡,黑暗像一张没有缝隙的网笼罩着苍穹,他伫立凝视片刻后闭目缓和下,暂且压一压思念的苦涩,回去蔚然居。
霍灵渠走的时候就带走晏霁之给她的海螺,流光姨娘的行李全都还在。晏霁之刚进屋,丫鬟请示该如何处理流光姨娘的物品?晏霁之慢半拍看向她,看得朱楼心里发毛,跪下道:“世子恕罪,是,是王妃派人来问过了,王妃想收入库房。
岚瑟居派人来搬过,是煦少爷觉得该等世子回来处理,特意请王爷阻拦。后来霍家来人说想把流光姨娘的衣物买走,王妃同意了,还是煦少爷坚持该等世子回来。”朱楼再低低头:“王妃有些生气,和煦少爷闹得也有些不愉快了。”
晏霁之摆摆手,让婢女退下。
似乎还能看见霍灵渠在这间屋里明眸浅笑的景象,晏霁之又闭闭目,走到梳妆台前,认真查看过,找到记忆的痕迹,他拿起她用过的木梳,想,今后他也用这把木梳吧。
洗漱过后,晏霁之走向床铺,曾经霍灵渠把他娇惯得都不肯自己铺被窝了,而今女人暂时不在了,晏霁之只能自己铺被窝。将床铺好,他蜷缩在被窝里,等着思念将他吞噬。也不知怎样睡着的,他只知道他醒来时天已擦亮。
疲累的呆愣半响,晏霁之意外发现枕畔掉落了好几根头发。
压住累意,他再起来洗漱,打起精神出屋。
蜀王前些天的安排,霍家祖孙三代就四位知道,霍巨浪是不知道的,因而,早朝前见到销声匿迹个把月还回来后明显消瘦的晏霁之,他还挺好心得凑近关心了。
霍海啸在旁边看得心底直冷笑,捏捏拳头,真有想连带把这弟弟同揍顿的冲动。
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早朝结束,皇帝刚走,小太监走到晏霁之面前表示陛下召见,太极殿尚有许多大臣未散,对此还没冒出议论,又有长春宫的太监过来,贵妃有请魏王。
霍贵妃请魏王的消息还比晏霁之早一步出现在正徽帝嬴忱璧面前。
故而,原本在凉亭摆棋盘的皇帝在见到晏霁之后即带他去长春宫,跟随皇帝的大批宫人隔着好几丈远尾随,反正就是隔开个不可能偷听到谈话的距离吧。
“晏卿消瘦许多,想来这回真是病势凶猛了,养病月余,卿病养好了吧?”
晏霁之颔首:“蒙陛下关怀,臣谢陛下。”
嬴忱璧若有欣慰:“卿少年英才乃是朕的股肱栋梁,病养好就好。”
晏霁之仍答:“臣,谢陛下关怀。”
“爱卿既已病愈,大好年华,是该想鹏程万里、报效国家了。”嬴忱璧警醒过便切正题:“朝廷将整饬江南并且海禁,英王和你提过了吧?”
“陛下当真要调护国公回京吗?”晏霁之谦卑相请:“护国公戎马半生,原家三代人血染北疆,何等壮烈。保家卫国是每个儿郎义不容辞的责任,在陛下面前是不该以此邀功,但护国公府总该能配得到陛下的体恤吧?”
正徽帝嬴忱璧慢慢停步,转向晏霁之打量:“霁之和护国公府甚有交情?”
“既是恻隐之心更觉兔死狐悲吧。”晏霁之就当着皇帝的面讽刺,嬴忱璧宽容道:“霁之休得胡言,更不该胡思乱想。圣人多年未见护国公,甚是想念才想调护国公回京。太上皇已是这把岁数,他老人家心意定了,我们总该让太上皇晚年和和顺顺。”
“陛下?”晏霁之深深看眼皇帝,感慨道:“臣想问,在陛下看来,到底是人握着权利财富还是权利财富操纵着人乃至将鲜活的人扭曲?”
嬴忱璧微微笑笑,状若奇怪:“霁之聪慧绝顶,怎么还会有这种困惑?”
“昨夜,家父与臣忆起温献皇后,家父说,当年温献皇后进东宫前,圣人就清楚臣姑母曾有过少年慕艾;圣人的母亲、陛下的祖母朱太后暗中损害我姑母的胞宫致使温献皇后生的儿女都病歪歪活不长,因而朱家送进宫五个姑娘都没留下皇嗣。”
晏霁之直视皇帝,眼神温和中藏着尖锐影射:“家父还言,四十年前的圣人意气风发,三十年前的圣人热忱激昂,我在想忱璧你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
没有眼神交锋,皇帝很平和:“霁之聪慧,岂能不知什么人才会被贪婪吞噬?”
晏霁之低眉但没有作声,正徽帝嬴忱璧不在意的带他往前走:“你年轻,圣人担心你未必能应对整饬江南的繁杂,要你先拟个章程来看。圣人将在四月二十一颁旨传护国公回京,你就在十日内把章程拟定吧,已让圣人等月余,莫再耽搁了。”
“请陛下示下。”晏霁之规矩应对,嬴忱璧交代道:“江南贪腐甚重皆因赖有晋王庇护,而今已堪将妄动国本,太上皇再疼爱晋王也不得不为社稷着想;你只需以国家百姓为念,不必顾及朕对晋王的手足之情,晋王做错事自该受惩戒。”
“臣明白了,臣还有件事启禀陛下,臣曾和贵妃忆起过臣的表姐、圣人的四公主。贵妃曾言四公主生前曾说要努力活着,替死去的姐姐弟弟和母亲好好活;灵渠说不信,说我表姐都能扛住生母病逝的悲痛还能因为受什么打击而病逝?”
晏霁之重重站定,沉声道:“臣怀疑臣表姐当年是被害而亡,臣要彻查。”
嬴忱璧微讶:“四妹可能是被害而亡?不该吧,四妹谦和,谁会害她?”
“臣目前最大的怀疑是庶人嬴丹若生前做的,嬴丹若见不得妹妹比她得父皇疼爱,臣毫不疑她能做的出来。”晏霁之平复道:“但真相如何还得彻查过后才能定论。”
“四妹若当真是枉死,当然要彻查给四妹讨回公道。”嬴忱璧沉吟道:“这样吧,霁之你暂且按捺些时日,只做不知,这是朕和贵妃聊起四妹生前方才生出的疑心,待朕向太上皇知会过后再传英王和晏副相,届时晏家再彻查吧,不必遮掩了。”
晏霁之退后两步,俯身行大礼:“臣,谢陛下隆恩。”
他们走到长春宫时暖阳高照,皇帝晒着阳光心情好还示意内监不必通禀,行至正殿前,突有摔砸声传出,嬴忱璧站定看向身边的内监,小太监忙高喊:“陛下驾到!”
“陛下驾到!”的话音落地,正徽帝嬴忱璧又慢两步进殿,贵妃和魏王站起来迎驾,他大步走到主位坐再示意大家都坐吧,笑容可掬道:“朕听闻贵妃请皇兄来说话就过来看看,皇兄怎么摔杯了,莫不是贵妃不懂事惹皇兄生气了吧?”
宫人们利索奉上新茶水糕点以及收拾摔碎在地砖上的杯碗碎片,魏王冷硬着脸没理会,霍灵渠挤出笑意禀奏:“臣妾和魏王谈了点事,不是什么好事才令王爷动怒了。”
晏霁之和魏王面对面坐,对面的魏王爷脸色是真差,他再转向魂牵梦绕的人儿,好像也有心弦紧绷着,这就让他有点疑惑他们在谈什么了。
嬴忱璧甚至都想猜贵妃和魏王刚才有可能在吵架,仍和煦道:“皇兄宽博,贵妃有什么事竟能令皇兄动怒?不如,贵妃也说给朕和晏卿听听。”
霍灵渠瞟眼宫人们,嬴忱璧令宫人退下,摔碎的瓷片暂时不必收拾了。
宽阔敞亮的殿阁中唯剩他们四人,霍灵渠启唇道:“臣妾请魏王来是提醒件事,一个多月前臣妾还在英王府时得知的,客居在魏王府的任逍姑娘是庄太妃的细作。”
嬴忱璧诧异,看眼魏王再看向晏霁之,狐疑道:“任逍姑娘可是魏王的亲表妹,她怎会被旁人收买来潜藏在表兄家中做细作,晏卿真没查错吗?你又怎会想去查任姑娘?”
“好奇呀,臣有时闲来无事会瞎琢磨,琢磨到令我不解的事,若有空暇会管管闲事。”晏霁之含笑道:“任逍姑娘是在正徽元年八月在老家逃婚,进而在人前失去踪迹。
正徽二年四月她突然出现在京畿投奔魏王表兄,间隔半年多,她躲在哪儿,她是如何逃婚又是如何避过自家和未婚夫家的搜寻躲藏半年多?何况不是魏王爷自愿收留这位表妹,是任逍姑娘死皮赖脸硬要死赖在魏王府,她意图再明显不过。
暂且做女谋士彰显风骨博取魏王的好感为自己将来进魏王后宅铺路看似是个明智之举,可她是逃婚来的,她若有逃婚后的心机,可能会做出逃婚这种事吗?
何况任逍做女谋士将满三年,她也将满21岁了,她若能有这么好的耐性还能做出逃婚和将自己死赖给表兄的蠢事吗?我不信,有闲暇就查了查。”
晏霁之黑眸湛湛,眼中尽是自信的风芒:“未料竟查到是庄太妃在指点,我自觉能猜出应是庄太妃帮任姑娘逃婚,可庄太妃的人情岂会有那么好拿,任姑娘为一己私欲能不要脸皮,在表哥家中做细作又算得了什么,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查。”
魏王摆明信的,否则能怒到摔杯吗?正徽帝嬴忱璧轻咳声端茶盏喝茶,是没甚疑虑。
“贵妃告诉本王,你推测,本王若想强行把这表妹送回任家反会招惹报复。”魏王心底似有团火在烧而眉目比冰霜冷,他紧盯晏霁之,问:“霁之有凭证吗?”
“报复?报复是何意?”嬴忱璧抢话问:“皇兄的意思,霁之推测仅是送她回自家,任姑娘就能痛恨亲表兄到要报复?”皇帝看向晏霁之:“霁之揣测得会否荒谬了?”
“陛下、王爷试想,任逍为何逃婚?是她贪慕虚荣,她不安分。”晏霁之娓娓解析:“她已经没有名声了,再回任家,她还能有好的婚嫁吗?在她名声尚好时,她都看不中她家给她定的婚事,名声败坏后只有别人挑她的份儿,任逍能受得了吗?
孤注一掷逃婚、死赖表兄家,她摆明就是要把自己死赖给魏王了,而魏王爷愿不愿意都没法否认的是,大家都觉得任逍给你做侧妃已是铁板钉钉,早晚而已。
倘若王爷你不肯要这位表妹,在任逍眼中岂会不是你对她狠辣绝情,毕竟你只需纳她做侧妃而已,对你能有多难?轻飘飘的事,亲表兄妹,你若都不肯还不是你对她狠吗?任逍的作风不摆明了是:我想赖给你而你不能拒绝,否则便是你狠辣你对不住我。
和这种人还能有道理可讲吗?在她眼中,魏王若强硬拒绝就相当于把她的后半生毁掉,那么她不恨魏王恨谁?她要报复个对她狠辣绝情想毁掉她后半生的人,不该吗?”
晏霁之言尽,魏王恨得都把新奉上的茶盏再砸了,在皇帝面前摔杯盏,嬴忱璧念在魏王情有可原,没计较,皇帝他信,水到渠成的预测能有何疑虑、有何不信?!
嬴忱璧甚至还有丝齿冷,只因这种彻骨薄凉自私的人性真令人恶心厌恶,帮忙缓解道:“霁之可有对策吗,帮皇兄保住和外祖家情份的对策?”
“臣的建议是王爷帮任逍挑个丈夫吧,安排他们生米煮成熟饭再闹得人尽皆知;王爷若是不忍心就纳下这位表妹,毕竟任逍想靠表哥安享富贵,不会傻到损害自己的利益。”
“本王会斟酌!”魏王冷硬吐字,每个字都像带着被背叛的怒,然后就冷场了,魏王似沉浸在愤怒中,晏霁之安静坐着不嫌无聊似的,嬴忱璧轻咳声想叫他们跪安时被贵妃抢前:“陛下,臣妾这两日在想前往皇陵拜祭,您看您何时有空暇?”
嬴忱璧还以为贵妃早忘记了呢:“贵妃是指我们带皇兄和霁之、海啸同往吗?”
霍灵渠应道:“是呀,之前宫宴上,太上皇应允了的,臣妾想总不好再拖着。”
特意点出太上皇应允是怀疑他会想撇下晏霁之吗?嬴忱璧小心思作祟想,瞥瞥那两人都闷不做声好像没听到似的,他考虑道:“论空暇自然是休沐日最有空暇。
四月初三立夏,今年立夏还恰巧和皇后生辰是同一日,四月初十是贵妃生辰,四月十六将秀女大选;太医还言,翁美人大概在四月十五前后几日临盆,贵妃想选哪日?”
霍灵渠沉吟道:“四月初七吧,不知陛下四月初七可能有空暇?”
“好,朕今日就吩咐下去。”嬴忱璧顺势道:“皇兄和霁之若没别的事,退下吧。”
皇帝绝对故意赶他,晏霁之尽量装作不郁闷地站起来,和魏王一同告退离开。
霍灵渠目送晏霁之消失在视野中,低头垂眸,过会儿察觉到好像有人注视她,她抬眸就迎上皇帝很假的微笑,嬴忱璧温和道:“贵妃坐久闷了吧,朕陪贵妃去花园走走?”
岂料贵妃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嬴忱璧就问:“贵妃有心事?”
“我……”霍灵渠黛眉紧蹙,踌躇道:“陛下,太上皇心意已定的事,我是指,刨除涉及陛下生死那事,若太上皇心意已定,还有什么情况能令陛下愿意违拗相抗?”
“朕看贵妃心绪不宁,贵妃可是出什么事了?”嬴忱璧站起来走过两步坐到贵妃身边,霍灵渠探究皇帝半响还是忧心忡忡的:“陛下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朕不答,是贵妃不给具体情况,朕如何能给答案?”嬴忱璧自然而然的套话,他龙颜微笑而心底真有点怪,贵妃昨日还很高兴呀,怎么今日突然心事重重的?从昨日贵妃高兴起到现在最可能影响她的就是魏王了,莫非他们还有谈论别的事?
霍灵渠迟疑再三还是对皇帝的不信任占据上风:“臣妾有点累了,陛下请回吧。”
真没想过会套出这么句话的皇帝想,贵妃口风真紧。他赖着再旁敲侧击探探,没能探出什么情况只挨到被贵妃再赶,只好先离开,他晚膳时再过来长春宫陪贵妃。
可惜霍贵妃回到寝殿后就藏在殿阁中不出,午膳没出来,晚膳还不出来,皇帝过来用晚膳宣贵妃都被她挡回去了;皇帝主动过去就见到个忧思沉重的贵妃,问什么心事又问不出,皇帝嬴忱璧只能自己琢磨再宽解贵妃莫胡思乱想,陪大半时辰后离开。
霍灵渠送到殿前,靠着廊柱望向星空,既像在发呆又似沉浸在往事里。
晏霁之踏着同片星辉走进霍家,做足被揍的准备了。
“兔崽子,怎么查到郢国公府的?”霍擎揪问,晏霁之讶异:“这重要吗?”
“老头问你,庄太妃做啥想让她的幼女假死?”霍擎正经的眼底藏深意,晏霁之皱眉,按住古怪答:“自保啊,当时任皇后想要拉着她陪葬又不是秘密,她牺牲幼女以保全自己。当年皇宫中都私下传言是她为谋生机而亲自害死幼女了,您不以为然吗?”
霍擎冷嗤:“那就是我霍家传的流言,圣人根本没信过,为啥呀,因为当时圣人已经拿定主意要用庄淑妃制衡我闺女,庄淑妃还能不清楚任皇后根本动不了她吗?
何况论争宠,在授康十七年以前,庄淑妃称得上是圣人后宫争宠第一人,如果她应付任皇后都要沦落到牺牲个女儿来自保,她还能配屹立至今吗?”
晏霁之不得不承认老人家直戳要害,可他不明白:“那,庄氏还能是因为什么?”
霍擎老太爷鄙视:“宫宴上,老头我的话,你耳聋了没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