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六梨开始头痛,要死要活的痛,她在思考什么要不得的东西,赤尧跑到床上抱起她,将人团在怀里,方六梨倒在她的大腿上,他开始施法帮她缓解痛苦。
方六梨滚来滚去,赤尧就要箍不住她了。
“赤尧……我必要现在与你说,才能比后面给你说说的更加全一些……两百年前我离开苍山,实则是为了去大时山找女神,我是龙妖女神的影子,也是、也是她夺舍重生的壳子……不止是女神,这壳子,古夫有,白塍亦有……我在大时山来了七八圈,又回异界等她,可当我赶到异界,十万大山中早就没了定界阁的影子,异界被封了,任凭我用尽了办法,几个月后我也被赶出了异界。这百年间,我去了冥界,四处寻找,方知大约龙妖不会回来了……”
那是方六梨对着自己也不肯承认的话。
她痛的大口喘息:“而我,我发现,龙妖的死有蹊跷!龙妖在大地奔波千年,上古大地山川河流无不落满了她的影子,我受这千万分身的滋养,就有了知觉有了神思,而她!她是大地之母,她所有的伤痛都会有大地承担,众神曾答应让她夺舍重生,为何食言?”
“我一定要找到女神神陨的理由。”方六梨死死抓住赤尧的衣袖,像是濒死的兽抓住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告诉我此事,还有心念之死,百年前,心念找到我,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无仓了不得的秘密,她一直都有秘密,当年身受煞气之刑却不知为何,如今嫁与天族仅百年横死,魂飞魄散消散无形。”
赤尧紧紧地箍着她,方六梨极其谨慎,痛到此种地步,依旧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小声呻吟,赤尧一字一句的听着,生怕漏了一分一毫。
然而所有的秘密,千斤重担一样落在方六梨心头的秘密,值得方六梨驱散定界阁众妖独身去找的秘密,短短三段话,便全部说完了。
她必定漏了许多细枝末节,她是如何满腔欢喜的去迎龙妖,又是如何一腔欣喜变为绝望,当时她孤身一人,为一人守关万年,等来一个烟消云散的笑话。
方六梨睡下许久了,赤尧睡不着,月色朦胧,透着神秘,透着血腥。赤尧自己翻阅古书,去找记载龙妖的细枝末节,万年时间,沧海桑田,所以精细的粗糙的古神活过的痕迹都成为了被修改过一次又一次的传说。
古神做了壳子?真是有意思,赤尧停下翻书的手,对着烛火去看他修长的手掌,那么白塍上神让我去找神脉,难道也是为了夺舍重生?
龙妖会杀了方六梨,白塍会杀了他,他也是壳子。这个念头让赤尧恍然觉得不真实,他心底涌现出丝丝愤怒,他算什么呢?阿梨又算什么,先祖造了他们,养大再杀了,那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苍山大业,兢兢业业地治理苍山,岂不是一个笑话?
赤尧心乱如麻,思绪万千,他对自己道:“神脉不得,这些就都是后话,眼前还是先顾好阿梨才是。”
他强迫自己转换思绪,去找阿梨的身世。在今日之前,龙妖与白塍对于赤尧来说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古神的名字,可当他切切实实地将作为影子的方六梨抱在怀里时,他才真切的感受到古神横亘万年留下的活过的鲜活的印记。
所有的古书与传说中,都只记载着三位儿神为大地征战的功绩,白塍善谋,常能妙计迭出,不费一兵一卒瓦解魔兽大军,女神端庄,美丽,心怀天下,法力浩瀚无垠,她可调动大地生灵,她驾驭妖兽鬼魅,施云布雨,造火开山,神魔大战后的大地面目疮痍,女神走过每一片土地,施恩过所有需要解救的生灵。
她解救六界,唯杀阿梨一人?却又再一切准备做足了的情况下,赫然放弃,是女神自己起了怜悯之心,还是谁在她夺舍前,彻底杀了她?
赤尧开始疯了一样的去找关于龙妖的只字片语,所有传说中关于神力如此浩瀚的一位古神神陨一事的说法都是女神面临天灾将于六界,拯救不成,抑郁而终。可大地之主会因为抑郁而神陨吗?事过万年,谁又会去探究此事,一代代神话故事流传下来的都是这么个结局,赤尧心道,那头一代见过女神的六界众灵为何说谎?一生奉献给了大地的女神又为何最后被她的子民背叛,到底经历灵什么样的事情,让众人对女神的死讳莫如深。
可能他们觉得代代流传下来一个商量好的结局,众人就都会信服,谁也没想到,万年后那个被女神藏在异界的影子还会跳出来,要去掀开这遮了多年的面纱。
影子,女神会造影成人,这是赤尧从未想过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看乖乖伏在自己脚下的影子,他想象不出来若没了影子,他将会如何不适应,任谁都会觉得影子是自己的从属,有他才会有影子,谁会想到,放影子一个自由呢?哪怕是一个短暂活过的壳子。
怪不得方六梨敢帮人造妖身,亦敢养崇养龙养付丧神,亦会让女子与女子成亲,人偶师与人偶相爱,龙妖看众生平等,只得心自在,她深以为然,亦是有样学样。
可把影子幻化成人的女神,将影子当成人来对待的女神,要杀了影子夺舍重生的女神,和传说里那个端庄识礼的女神又大不相同。
赤尧忽而想到白塍先祖曾是女神的师弟,他起身唤出书灵,取来了万年前白塍留下的手稿,他曾在上面读到了神脉的预言,如今再次翻看,却发现里面依旧只有那句“飞天女出,神脉现世”的谶语。
赤尧用手抚上手稿,感受着万年前先祖的气息,他放缓了呼吸,想象自己就是白塍,大地荒芜,万妖族初建,作为传说中阴险善谋心机深沉的九尾古神,白塍眼里的龙妖又是什么样子的。
手稿微微发热,赤尧将手拿开,上面开始出现小小的,不成句子的句子,就像是谁深夜里独自的呢喃,想起什么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被手稿听到,待万年后有后人探寻呈现出来,当年记录下来的话。
“天渐温热,龙妖睡在落鹿湖中的大芭蕉叶上,被蚊兽所扰,面起红疹,龙妖嗔怒,领三头鸟驱青壮蚊兽三千里,赶与黄河之南,蚊兽在黄河之南安家,龙妖又见北方蚊兽族内孤老幼子,心生不忍,教雄兽借花树之蜜,勿扰走兽。”
“龙妖常对雨痛哭,后连晴天三月,龙妖喜,找我对饮,饮尽八壶米酒,伏我膝头昏睡三日,见她侧颜,美如银月。然又三月不雨,龙妖常忧稷黍不能生,连夜布雨,后反思自己不能见雨,教布雨之术与龙族。”
“东海大荒蛟龙叛乱,龙妖苦斗七八日平息此事,此三年间妖兽作乱数百次,妖兽魔性难除,人类脆弱,大地和平任重道远。事后与龙妖同归,听她扶额惋惜蛟龙毁了她多日前泡的酸茶一杯,吾暗笑,偷为她再寻酸果。”
“常有妖唬骗人类之事,妖性本狡,人有聪慧亦不能及。”
“今我生辰,龙妖驯食人腾蛇不能至,翌日日出,带朝露对我对饮,遣三头鸟供我半月驱使。”
“今与龙妖争,众古神觊觎我三人神脉,不能予。”
“今苍山建成,与古夫兄弟阋墙,龙妖终日为众星脱轨一事奔走,送我月影紫玥,裁袍裹身,今见她,神思倦怠……”
……
此间种种,手稿之中此起彼伏,赤尧只瞧得眼花缭乱,只能一目十行,方大略能读完白塍的心思。
天将黎明,赤尧蜷起拇指抵在眉心揉搓,若白塍知道自己会在不经意间打开他的手稿询问龙妖一事,或许不会将这谶语写在手稿之上,手稿历经万年,有了灵性,竟将他一言一行都记载了下来。
赤尧大约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白塍大约心悦龙妖。
只有对心上之人,才会絮絮叨叨,连她哪一日中午喝了一杯酸茶都会记在心上。
赤尧暗道,那阿梨,在这众人心思难定的早古时代,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生存着。
方六梨今日醒的早,歪在床边没有力气,心漾说,方六梨此状,大约还要维系七日,中间左方院又出了两次阴魂一事,基山沈着曾来求见方六梨,未成,告诉赤尧,当日死的是她的丫头,昨日,她竟在自己房内见到了那丫头的身影。
阴魄死去不归冥界,此事蹊跷异常,赤尧着人去了冥界一趟。
素止多次派人来商议联姻一事,她的意思是“苍山大旱,如今又有阴魂频出,怕是六界又要生出大乱,不如早早联姻,地生族请出法宝,解救苍山大旱。”
无仓此几日派人往各大族内都走了一遍,尤其是那日孔明珠光照之下修为上乘的佼佼者,几乎都成了无仓座下之宾。
和方六梨闲话的这日午后,海蚀过来传消息,说巫琳卜了一卦,卦像上显示六界将有大乱,乱自苍山起。
赤尧那日接到了不知何人的信件,他将信件烧了,对海蚀说:“你多盯着些巫琳。”
海蚀问道:“世子,阴魂头次出的那日,太子殿下召您过去所为何事呢?”
赤尧道:“他劝我不要再和巫族有嫌隙。”
海蚀忿忿不平道:“巫族巫颜长老强行将世子不能祭出金瞳一事怪在您身上,多次与苍山不睦,如何是一句劝就能解了恩怨的。”
赤尧满不在乎地敷衍道:“无仓的话也该听听。”
海蚀走了没多久,赤尧坐在那里回了半天书信,处理完了,起身来给方六梨掖好被子,又喂了茶水。
“阿昭呢?”方六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赤尧说这话。
“送到山上闭关去了,他这两年能修炼一些法术了,只是性子还是阴鸷,见不得人。”
方六梨想起了什么事情,对赤尧道:“说起来,还有一事未和你说道,我有一本书,当初冥王与我说,只要在书上写出字来,龙妖就能看见了,可我写了数千年,那书还是空白一片,得知龙妖不会回来之后,我生了好大的气,把书收了起来,再未写过字,你找人替我取来吧,我再写上两笔。”
赤尧应下了,方六梨似乎已经被头痛折磨得不会痛了,赤尧上了床,坐在她身侧,将她揽到怀里,方六梨近来十分听话,赤尧如何和她亲近,她都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