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低着头,像是要把脑袋伸进手机里。又侧着身子贴在墙上,尽力不想挡住他离开的路线。
小麦垂着的眼睛,只能看见对面人的手。
那双手,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抓着刚刚进门戴着的那双手套。手上覆盖着薄薄的茧子和浅白色的小伤痕,但是指甲修得很圆很漂亮,指甲缝里很干净。甲床是浅白色的,指甲下缘是更浅的白色月牙。
那双手的主人把手机放回兜里,手套没有戴上,还是抓在手里。推开门离开了。
错身经过小麦的时候,小麦闻到淡淡茉莉香,是她上周买的那瓶洗手液的味道。
门轻轻地在小麦身后合上了,直到听不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在屏住呼吸。
她低头看向手机,好友信息的头像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一朵小红花。小红花的笔迹很深,看起来画得很用力,是那种老师批卷子常画的鼓励用的小红花,小麦上小学的时候,满分的卷子上都有这种小红花。
这么年轻就有小孩了吗……?
……现在的老师已经不画这种老气的小红花了吧?
小麦点开和田军的对话,发了一百块钱红包。
“感谢你今天的帮忙,药和暖气对我很有帮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
小麦写了删,删了写,发了过去。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昨天和今天都非常感谢您”
没等一会儿,小麦就看到绿色的气泡跳了出来,像是从那个小红花上长出来的长长叶子:“卧室暖气放水,钱不用”
小麦连忙在对话框里打字:“药的钱您还是收下比较好……”
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新的气泡又从那朵小红花上生长了出来。这次的内容更短,但小麦却呆站在那里看了半晌。
“我耳朵听不见,对不起”
小麦连忙删了对话框里正在编辑的内容,慌忙按灭手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小麦看着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小麦震惊之余又有些委屈:“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楼外的路灯底下,田军把手机揣回兜里,他抬头看向四楼小麦家客厅惨白色的天花板,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转身离开了。
等到小麦一瘸一拐地走进卫生间洗完澡,时间已经接近九点了。
小麦洗到半程的时候听到护工打开门的声音,她即刻停止用热水继续朝着肿胀的脚踝猛冲,急忙拽过毛巾潦草擦干身上,套上还没洗的旧衣服就跳出了卫生间。
她头发还没有擦得很干,一推开门,灯暖照着磅礴的水汽把她拥了出来。头发尖上的水滴滴进肩膀上,有点发凉。
“诶哟,快搁里头擦干再出来,别感冒了”护工拎着黑色的垃圾袋和空的饭盒,刚好碰见小麦:“我用你厨房洗一下碗啊”
护工大姐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防盗门,把垃圾袋放在门外的地面上,扭头就走进了厨房。
小麦连忙单脚往前跳了两步:“我们家的水龙头不太好用”
没说晚,但奈何大姐手太快。四五股细小的水柱已经从摇晃的水龙头里疾射出来,又从饭盒里反射到护工大姐身上。
大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带着半截水管悬空舞动的水龙头,关上了阀门。尴尬地笑了几声:“哈哈哈诶哟!你家这个水龙头看来也得找人修修”
“姐,我家暖气的事儿是你帮忙问的吗”
“对呀,我家今天换水管,是物业来了个小伙儿帮忙换的”大姐快步走到客厅,从沙发上的大挎包里抖搂出一张干净的粉色抹布,折对折开始擦身上的水渍:“这小伙人挺好的,一直在物业干活,我让他帮忙瞅一眼,毕竟咱两家中间就隔着一个单元,你这屋里,咋也不该这么冷呢”
大姐擦完了身上,打开抹布翻了个面,转身进厨房去擦厨房台面。厨房水池上砌的瓷砖有的已经碎了,黑色的水泥凹下去,蓄了一个个小水坑。
小麦看见那张漂亮干净的小抹布,张嘴想阻止她,话还没说出口,大姐的抹布已经毫不犹豫地抹在台面上了。
大姐刷刷地挥舞起手臂收拾起厨房,镇定地把台面上的水都掸进水池里。尽管水池里砌的瓷砖碎了更多,池底黑漆漆的,水池下连一根下水管道都没有,所有的水直接从水池中央的孔摔进正下方黑洞洞的下水口。
下水口周围也只有矮矮的一圈碎砖围着。刚才肯定有水溅起来了,小麦看见大姐的袜子尖是湿的,不舒服地在拖鞋里扭了扭。
但她的笑容还是平静如常,看不到一丝狼狈和不适:“楼里这几天换水管,老的铁水管都要换,换成塑料的。等小军过来换的时候,你让他顺手帮你再换个水龙头,啊”
大姐说话,每次说到话尾总是有那个半安慰半劝告,甚至是已经默认小麦已经答应的“啊”,同时看向小麦的脸,总是热情而坦然。
小麦每次到这种时候就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如果面前有镜子,小麦觉着现在脸上的东西应该叫做“苦笑”。
但是本地的妇女,尤其是孩子已经长大的那些中年妇女,她们都只会把小麦的犹豫和纠结当成某种孩子的青涩。而在她们的心里,小麦拒绝她们好意的可能,不是不存在,而是不重要。
但对于小麦来说,她不忍、也不想看到这些善意的脸,掺入半分的失望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