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进来吗?”
田军看懂了她的嘴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好像并不在意小麦的郑重其事,他伸手,想要替小麦搬开那扇看起来有些沉重的门。
这是一扇少见的门,尽管这栋楼陈旧凋敝,也不能解释这样的门为何存在。锈红色的一整张铁皮包裹着门板,沿着门板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一圈圆圆的铆钉,铆钉的红是涂了漆的红,以至于在灯光下面看就像女人新涂的红指甲。十余双涂了红指甲的手指从门缝里伸出来,抠着这扇门脸,才能凑齐这么多铆钉。
门脸更是平坦,没有猫眼,也没有门把手,甚至也没有能当做门把手的东西。仅在小麦腰部高度那有两个圆的锁孔,但是她不知道第二个锁孔是用来做什么的。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像是捅了谁的肚子,而扭开锁孔的动作更像是在转动那把匕首。
每次她打开这扇门,都好像有谁的痛叫回荡在耳边,日渐清晰。
小麦见田军伸手过来,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把门向内推了一下。
门的合叶明显有些松动,厚重的门发出一声不小的尖响。小麦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依然追问:“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到底在追问什么,他到底能不能读懂,而她又是凭借着什么膨胀的异样**和侥幸在询问面前的这个人。
他在经历平常的一天。
看上去他有点困,或许这是他的午觉时间,又或许他今天起得很早。他或许去修了几户水管,整理了上午新到的一批快递,他可能吃了午饭,小麦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看到他。
他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脸颊有些泛红,闻到灰尘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抽鼻子,走起路来像是在蹬着路面起跳,上楼梯的时候,迈腿的速度又很散漫。
但今天也是小麦的一天。
外面的飘雪开始有了规模,雪花飘落的影子落在尘封的走廊里。冬天还很漫长,漫长到足够总结她的余生。满山遍野的白色像是单一的音符,和屋内的时钟一样地重复落下落下。小麦的理智就像眉心一样被这种重复击穿了:如果一切都将被终局掩盖,那她不能问出这个问题吗?
“你能接受这一切吗?”
这扇门里面有几乎有关她的一切,真相。
这是邀请,也是恳求。
田军还是那样平静,看上去没有半分感到意外。
那是既没有对小麦的举动感到意外,也没有对小麦话里的内容感到意外。仿佛一切都被他熟知,而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般。
“你到底......?”
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接过那扇锈红色的铁门,举重若轻般地向后一拉。小麦连忙后退三步,而铁门从来没有旋开过这么大的角度,发出强烈抗议般的惨叫。
小麦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扣住耳朵,吃惊地看向田军。
他闲庭信步地走进小麦的家,就好像他拉开的是世界上最普通的门。
而确实如此,世界上的门千千万万,而扇红门只是其中之一。而拉开这扇旧门的噪声,碰巧不能对付听不见的人。
小麦的侥幸显灵了。
他没有看懂她的话?小麦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为自己刚才的荒唐感到好笑,而遥远的角落里,又传来隐隐约约的钝痛。
而泪意变成泪水是在下一刻——
刚进门的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快步走近,小麦还没反应过来。
他快速地轻轻地环抱了一下小麦,然后很快地松开了。
快到小麦以为那是幻觉。
但是雪的气息,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味道,类似于干燥的木头充分燃烧后的气味,一下子拥上来。以至于他再离开时,小麦仍然能确认这个拥抱存在过。
她的侥幸被一个拥抱轻轻地击碎了。
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轻拍她的背,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微发力,小麦的额头微微抵了一下他的胸膛。
脑海一片空白,连秒针的声音都停止了。她原本嘈杂的心跳像是一起被这个拥抱捧住,渐渐平静下来。所有矛盾翻涌的情绪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拥抱后的气味,这气味环绕着她,像站在篝火旁一样,烤得人身心温暖。
她的身体僵硬,肌肉记忆抵抗着其他人的肢体接触。但安全感正悄无声息地从头到脚蔓延,和这个人有关的记忆就像温水一样,能够缓解她久在冬夜的僵直。
那些还未诉说的恐惧、孤独、和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在这个短暂而沉默的拥抱中化解了,那些尖锐的棱角融化成了泪水,冲刷着她干涸已久的眼睛和心。
那些疑问和拉扯被剥离出去了,连同眼泪一起造成了某种意外的空虚和释然。而二十多年以来,脑海里久久不停的尖叫也突然停歇了,她的双脚好像又踩回了她自己的鞋子里。
最重要的是,她感到心中的墙壁有一块即将崩塌,而她竟没有丝毫想去阻止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