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留点给我?”
这是我第二次入宫,也是在姐姐嫁人的七年后我第一次见到这位群民歌颂的皇帝。
他苍老很多,半头白发,眼角皱纹丛生。他站在寝宫门外,扶着门框,身后内侍忧心忡忡地虚扶着他。
我说:“不能。”
冷眼如剑,我放下手中古朴竹简书卷,道:“不能。陛下在行当日之事时早该想到这一点了,不是吗?”
“陛下,”我朝他稳步逼近,“世人皆道皇家无情,可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陛下为了益华姐姐能用尽心思跟随进入一桢城,当日所行种种亦是深情之举,为何能在短短两年后就能对成为继后的姐姐那样冷漠——就算是娶了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做妻子也不该这样——”
我的眼睛热热的,急切地希望在他眼中挖出答案。
这位幼时隐忍、青年得重、成人贤能的传奇君主站在门框边沉默了许久,他卸下了天子冠,推开身边侍奉的人,脱掉鞋履入内室。
“她啊,有心仪之人。”
我先是惊讶以为他知道了姐姐的心意,可下一秒就反应过来——陛下说的心仪之人不是他自己。
帝王撑着床褥慢慢滑坐在床边波斯进贡的毯子上,笑容多凄苦:“我一开始也以为她要银家子的话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新婚的第二天她却跪在我面前求我赐她平安药。一月后又为银家子的前程求到了我面前,三年后又是求一个好姻缘——我便都知道了。原来她的心上人真的是银旌疏。”
他猩红了一双眼睛,与我相道如怨怼如闷愤,压抑着声量的话语中处处透露出咬牙切齿:“平安药啊,那可是平安药!”
平安药,是宫中的避孕药。
我难以置信地眨眼,眼中混入杂物,难受不已。
“她心上有人,但大错已经铸成,她已经是我的皇后,我能为她做的就只剩下成全二字,”帝王眼中癫狂褪去,只留下散不尽的血丝,“她要的,我都成全她。她不能爱上我,那我便不强求——没有孩子也不要紧,朝堂和天下的非议我来扛,毕竟是我藏在心底爱了许多年的女子。可她又喜欢孩子们,又喜欢热闹,那我便想办法让孩子们绕其膝下,让椒华殿热闹起来。字画、珍珠、时兴的昌平玩物、百花醉……只要我能弄到手的,”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如炬,“我都给她弄到手。除了自由,别人有的,她一样也不能缺。”
我浑身颤抖,一直藏在袖中的同心玉簪滑出,摔成数瓣,我惊吓一抖。
我腿软跌坐地上。
竟然我也是害死姐姐的凶手。
我的嘴唇干裂,我伸出手去捡断掉了的玉簪,可它并不在我一伸手就能触及的范围内。我的手指卷缩起来,望着这几乎要停滞在空中的尘埃,道:“姐姐是以为你也因旧事提防季家,所以不敢要孩子。她自小就很心悦陛下您——这时间太久了,久到大家长大了也难以发觉。”
帝王看过来的目光变得很慢很慢,慢到像刚刚再去陪伴了益华姐姐的一生那么长。我继续捡同心簪的碎玉。
他说的话变成一个个字,不成形不合规矩。他一字字地问:你什么意思。
“殇帝作乱后,陛下在军营中鲜少需要为吃食衣着甚至兵器费用操心,陛下不会真的以为靠匆忙退出昌平的定远将军府和粟家家产就足以吧?!陛下不用担心,那是因为我姐姐在替你担心。是她一直暗中帮助你们,财帛、书卷统统都有托人送给大主姬再转交给陛下,都不知道送出去了多少,乱世平定后,姐姐自己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人情、债款也欠了一大堆,”我急忙爬了过去,质问长桑笙,“陛下对此难道真的分毫不知吗?!”
他悲伤的眼神里露出巨大的惊讶。我的世界顷刻四分五裂。
“我知道费用极大,人脉也是问题,但我以为是皇姐和定远将军……”
我冷笑打断,嘶声喊道:“陛下!您还一口一个皇姐,你可曾考虑过已死之人的感受!可曾考虑过我等协助您拿回这个天下的人的感受!我的叔伯和几位哥哥保家卫国、冒着全族覆灭的风险让您和大主姬以最快速度回到昌平,他们至亲之人却死在了如今的你们的手上!即便是全然不知,陛下你难道就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我将唇咬出了血,怨怼非常:“大主姬果然是大恒天选的救世之人,真是好狠的心——让我们确信你们对季家的衷心起疑、对季家的能力特别是益华姐姐感到忌惮,让我们忍痛着将姐姐送入宫而一声不敢吭。更是让姐姐以为——陛下你除了君臣之情对她别无他想,所以你才那么配合你的皇姐将她控入深宫以保安定。你告诉我,这种情形,你让她怎么敢有一个自己的小孩。”
我撑着地板想起身,却再一次摔倒,侍女着急上来扶我,我用力甩手将她甩开,嘶吼:“滚!都给我去门口待着!”
宫门房门都还开着,侍女宫人们就站在门口,却无法再听清我们俩接下要说的话。
“姐姐这一生,这么短,除了家人外,她所有的爱意单单托付给了陛下您。”我喉咙已经生疼,如有刀片正在里面划开一道道血肉,“季益华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别的人,自从第一次在猎场见到你之后,她的心上人就一直都是你啊陛下!足足十余年啊!陛下。”泪水如流水一样往下淌,变得和流水一样廉价。
“那时候您还不在大主姬麾下,是姐姐为你打点的内宫。为了能多打点内宫,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只要嫡姬来邀约姐姐都会应下,为此不知道遭了多少次责怪禁闭,最后还是定远将军说小姑娘家不要限制太多,家中才不再罚她。后来,陛下您跟了大主姬,姐姐就疏离了嫡姬、因为她认为以后嫁给您大主姬或许会因为嫡姬和她曾经的关系不喜欢她。可明明八字的第一撇都还没落下。”
“其实益华姐姐心中对大主姬是害怕的,但那时候只要听到大主姬可能在哪里出现的消息,她就都会跟过去碰碰运气。”
“有时候能见到您,您坐在近处又或者坐在远处,姐姐都安安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扰您、给您添过麻烦;有时候见不到您,但是姐姐愿意去赌,去赌一次可能相见的机会,哪怕这一次机会背后是千千万万次的失望。这些你不知,无妨;但她不止一次当着您的面为了您和别人吵嘴,失了她最看重的端庄风范。是的,她是愚笨、是畏手畏脚、是错失良时,可她那么勇敢那么诚挚那么热烈,少女的心思明明难以隐藏,你作为见证过她失态多次的当事人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的心上人是你?!”
“她……从没有说过……”他猝然抬头,“她很守规矩,我以为她只是想单纯做一个好皇后,与我相敬如宾……可夫妻之间怎么能相敬如宾呢……她甚至连受伤了也不让我帮忙上药。我也猜过,或许她是心动的,但——我没有证据,我说服不了自己。”
他竟然悲切起来,笑着却带着几分疯癫:“我这一生何其惹人笑。父母不爱,手足不亲,得到了常人没有的机会能够与爱人相守,兜兜转转却还是让她失望。”
“我以为只是在让她进入了深宫一事上对不起她,”帝王坐在地上,他将玉冠、配物都扔了个干净,头发散乱,不像贤明君主反而像落魄败皇,“原来我竟事事对不住她!”
我再难说什么。
两个罪人,互相朝对方看去,各自羞愧。
夜幕即将来临。
我的泪也终于流干。
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窗棂下,一言不发,长发披肩,神情恍惚。
“陛下,您到底是何时爱上了她?或者说,您真的爱过季家季益华吗?爱过吗?”我一双眼睛已经肿了起来,我却难以顾上。那些体面、规矩统统被抛之脑后。
黑白长发交错的男子眯着眼去寻光,可惜月亮还没移动到椒华殿上方,仍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承龙历十年,七岁,雪天,东郊皇家园林,梅树和温泉。”
“她把长桑旌扔掉的我的衣服捡回来,不动声色地放在我身后,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该像人一样被对待——也该像人一样活着。”
我在他身上隐约看到六皇子幼年时的样子,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可我又同时看到了六皇子跟了大主姬之后少年时的样子,高坐楼台,性润似玉,低调收敛。可实际上,现在的他心里正在迸发着如熔岩一般炙热的爱意和悔恨。
“‘季家小姑娘可以和洛阳东边殷家嫡子殷泽和定门娃娃亲,那殷泽和父母治家严谨,也是洛阳第一富贵人家,虽然家中没人在昌平从官,但总体来说是极好极登对的归宿。’这是我当年在猎场听到长辈们和季将军说的。我还记得那一日益华坐在高楼上赏风听云,后来被传为昌平小十景之一,”他冷笑自嘲,只有说到益华二字时才有人的温情,“即便商贾为轻,他们也从未有人考虑过我们这些不受宠但终归是富贵的皇子。因为我们并非最优选,商贾们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远胜我们。”
“世道如此,我早就学会了顺从,可我那时候就在想,我没有母亲依靠,父亲也不慈爱,我恐怕耗上一辈子都无法说服季将军将自己的爱女嫁给我,”白发帝王似乎回忆起一段甜蜜的日子,他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但益华和别人不一样,她对待所有人都温和有礼,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不受宠的皇子皇女,她连娇宜都很尊重。她说感情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不能仅仅以贫富论定是否有资格相爱。她是我不断去伸手要什么东西的全部勇气。所以,接过她替我抢回来的衣物后,有了机会后,我就果断选择了最有出息也最危险的那条路,步步谨慎,每一日每一刻我都在迎合皇姐的要求,我期盼着慢慢在世人和父皇的目光里脱颖而出,季将军能将我归入考虑的范围。”
“很傻吧,那时候年轻,以为出头了、得到了情爱、得到了我最渴求的东西,我就能停下了,以为我每天进步一点点就能获得季将军的认可,最终花满月圆。”男人在烛光中恍恍惚惚地笑,痴痴傻傻。
我晃悠着站起,月亮已经来到了椒华殿的庭院中,我目视着那条清冷的月光小河和小河里已经伤情至心魂的普通男人,他不复旧日光辉,连昔日我们眼中那个起码长得不错的六皇子都不再是,更遑论是那位大赦天下、万民敬爱的巍巍帝皇。
“真好,”我吸吸鼻子,说,“幸好益华姐姐那时候并未爱上你。”似乎这么说,益华姐姐就多得了一份幸运——简直是痴人说梦、掩耳盗铃啊。
我走出了昏暗的内室,又转身看向她,阴霾落在了我的前面。宫人们不敢入内室打扰,于是内室仅几盏从白日就点着的将灭烛火;外室却早已点上了许多烛火,可谓灯火通明。
长桑笙以为这样做就能假装已死之人仍在世间。
“长桑笙,”我深深地看着这位终于被拉下神台与民同位且被遗弃在光明之外的帝王,嘴角勾勒出腥红笑意,“我会日日夜夜向上天祷告,让他将你的灵魂从今往后就禁锢在这座注定逐渐被人遗忘的寝殿里。”当然,我亦如是,从今之后,我所到之处纵使是到极西太阳升起之地也头顶一朵阴云不散。“你和我,都应该遭到报应。”
我应该为我的自私、贪婪和明哲保身付出代价;
他应该为他亲手杀了他的心上人付出代价;
神明会处罚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那便由我这个人来惩罚吧。
出宫后的第三日,我孤身前往北寒之地。
随行的是姐姐写的满满一大箱的信,每一日我便到驿站往宫里发一封,从最近的开始,我要让纯净感情这把刀将长桑笙心中的血肉一次次割下、贴好再割下。而我也一次次经历着这种痛彻心扉。
三年后,信件来到最初的那封。出自十岁的少女季益华,她在信中书写了一名丰神俊朗的少男,评论其: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随信一同寄出的还有那支碎了的同心簪。
同心又同德,德同又长乐,乐长又安康,康安又白首。
这是刻了他名字的同心簪,按理来说,应该早就送出去了。
又五年,皇帝长桑笙病重不治,薨逝于秋猎围场——姐姐记忆中与他的初遇之地。其子长桑熠继位,成为大恒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异族血统的皇帝,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蕊瑶皇后的追封名号,天下反对之声四起,他毫不在意并再次兴起兵戈,乱世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