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益华姐姐就被罚跪了祠堂。
伯娘知道后一直在哭,搂着我字字声厉,问忍冬哥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生了她这个冤孽!现在整个昌平谁不知要绕着银家走,谁家愿意将女儿嫁到那个既没有前途又纷纷杂乱的地方去!她倒好!她一个姑娘家,毫不忌惮地去找陛下赐婚,她的体面到底还要不要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益华姐姐和伯娘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冲突。
祠堂里灯火通明,香烛没日没夜地烧,诵经的和尚在一旁与灰尘同坐,一片清肃。少女青衣寡颜,仰头问神明。
我倚门而站,见她心中之志。
伯父伯娘没有动静,宫内皇帝皇后也没有动静,银家自然也不敢上门索要个动静。我照常上学,仍能在私塾日日和银屏打照面,在姑娘家聊天中得知银屏已定下了出嫁的日子。
雪鹃姐姐对此不满。她知道银屏的婚讯后便放下了手中的碟碗,不肯再吃,只因那是银屏送来给大家尝鲜的,而追根究底,这东西却是由银屏未来夫君家送来的。雪鹃姐姐转向跟我说:“你离银屏远一点,她总知道利用你姐姐。”
我嗯了两声,目光落到角落的越从欢身上。一身布衣,身上只留了一对碧玉耳坠,木钗环发。她安安静静,如同私塾内的一位死人。
我有些可怜她。
姐姐送给她的那些衣物首饰大概都被她当了应一时之需。成王败寇的下场哪里仅仅是事关一人。
我捏紧了桌下的衣服,暗暗下定决心,要将姚景云日久天长地拿捏在手心。
姚景云对我很是喜欢,他习儒生之道,但不古板,很会讨我欢心。往常对于会讨女孩欢心的男人,我们总是要顾忌一番,但对于姚景云我们不会,他这种人足够专一。
我的婚事是陛下亲下谕旨许的。
别人以为是因为伯父和益华姐姐的关系,我却明白是因为陛下想要我乖乖地永远闭上嘴。
婚事盛大,又是催婚又是闹酒,很是热闹。姚家从里到外挂满了红色,喜庆愉悦的红色。
益华堂姐和开爽堂姐为我送嫁,她们表现得很欣慰。开爽堂姐说:“我们季家女孩有你一个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并且日后日子亨通已经是上天赐福了。”我拉住两位姐姐的手,郑重道:“你们也一定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我出嫁后不久,伯娘正式开始为益华姐姐相看良人,只是左挑右选也没选出一个满意的,就连伯父也忍不住皱眉哀叹今日京中无少年。
陛下上位的第三年,异族皇后突然崩逝。
在此之前是长达数月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了将这位皇后拉下凤位,已经丢了十余条人命,有儒生、有臣子、也有平头百姓,不过就算这次全部死的是平民,这个因皇家事死亡的人数在太平年岁来说也是个着实令人心颤的数字。
丧期没多久,陛下开始选继后,昌平城内适龄女眷都要参加。
为此,我还特意回了一趟娘家。
此时我已经有了半月身孕,但未坐稳,只让家里几个长辈知晓了,同辈人中也只有益华堂姐知晓。
轻云院外是湖面,常有凉风四窜,故而哪怕闺房中再暖香横溢也不免时不时有几丝寒凉之意。
我和姐姐手中各抱着一个金丝暖手球,这是今年还未入冬就兴起了的宝贝,男男女女都愿意花大价钱追捧,球内除了无火无烟的炭饼还有暗格,暗格里专放能让手部更加白嫩的梨花香丸,除了使得人举手之间可挥出淡淡的香气,细长白嫩的手部亦可衬人更如画中人。
“我听闺中议论,姚景云有外出云游的打算?”
我点点头,坦诚道:“他受其祖父影响颇深,其祖父一去,心中要替祖父完成愿望的心思就一天比一天压不住。只是很不放心我,我便与他商议了,等我们生完了这个孩子,我们便动身。”
益华姐姐先是有些惊讶,随后露出鲜少出现的羡慕来,叮嘱了我许多句,末了才看着石榴石制成的金钗不深不浅地叹道:“我这一生做了一些波澜壮阔的事情,送走了一些远行的人,听了许多奇闻异事,对江湖充满兴趣,却从未出过昌平这小小的一隅天地。”
她将金钗放下,戴上了忍冬哥哥做的核桃串珠。忍冬哥哥自战场下来后病情又加重了些,但不碍事,直到清明祭完祖回来、卧床的时间就突然多了几十天。不过忍冬哥哥虽身体已弱,不能似常人,但没有自怨自艾,他热衷翻阅古书典籍,在病中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雕刻手艺。姐姐手上那串核桃串珠就是忍冬哥哥参照核舟记做的,他还在内部加上了些姐姐喜欢的玩意形态。
“梦楠——”
“嗯?”我闻声而动。
“哥哥说如果大主姬届时要我的核桃串珠,就是要我的意思——”姐姐望向我,眼中情绪复杂,“哥哥希望大主姬不要出言要。我也这么希望。”
我皱眉,摇头。
我是真的不明白。
益华姐姐入了宫。
我从姚家人嘴里得知皇帝无心选新后,只是迫于无奈,所以这场选后将由大主姬全权操办。听到这里,我无来由地担心起益华姐姐。我怕大主姬看上了季家,也怕皇帝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大主姬,还怕皇帝真的对原配皇后已经一往情深。我不愿意姐姐进了那犹如大牢的深宫,也不愿意她受夫君不爱的委屈。
赏花宴出结果的那天,我在季家将军府从早晨待到了傍晚。
下午,宫内传来消息,说等吃完晚饭就会将益华姐姐送回来,当然,那位外侍还带回了我们都不希望听到的那个消息。
忍冬哥哥没有稳住,一下就跌坐到了地上。我的夫君急忙去扶他,却好久也没能将他扶起。我心中对此有些害怕,传闻只有将死之人身体才会越发沉重。
我宿在了轻云院,见到了十五日不见的堂姐。
她站在冷冷的庭院中央,月亮的光华倾泻在她身后的地面上和平静的水面上。我与她四目相对,我的心也随她的感情一同碎成几瓣。
原来,那位异族皇后曾在一处宴会上和大主姬笑说过核舟记,亦在私藏中存有几串精美的核桃串珠。而大主姬是昔年益华姐姐帮助陛下的知情者,如果她已经对季家起了提防之心,那她一定会借着选后的机会彻底拿住益华姐姐乃至她身后的季家。忍冬哥哥让姐姐戴上核桃串珠就是考虑到这一层,希望能够抢夺先机,借戴串珠向大主姬传达“我们已知主姬心意,但忠心不二、仍是臣民,所以主动递上选定的借口、任凭处置”,从而使大主姬放过益华和季家。这明显的动机聪慧的大主姬自然一看就明白,可她仍然选择拿去串珠——将益华姐姐和季家都制约在她和皇帝的目之可及处。
我们不得不交出益华姐姐。
“梦楠,我没想到只是想帮他、帮自己的心上人、帮一个更好的君主、帮一个本就该得到帝位的人会给家里惹来这么大的麻烦。”益华堂姐靠着墙滑了下去,金丝暖手球被摔到地上,滚出好远。
我上前搂住她,同泪而下。
原来,爱一个人从不是自由的,特别是爱皇家之人。
姐姐从此入了宫,金银财宝、红香暖阁从此统统褪去了色彩。
我提早与夫君离开了昌平城,云游四方。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衰败在我眼前。
姐姐入了宫,为了避嫌,家里人不敢过多地入宫,总是在节日时才敢光明正大地与益华姐姐团聚。我和夫君轮流在宫里插入自己的人,但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成功。
听说陛下不喜继后,独宠贵妃;
听说贵妃诞下皇子,群臣同贺;
听说继后又拿出了银子,赈济灾民;
听说贵妃又诞下一女,继后依旧无所出,听说皇帝除了每月规定的日子外仍然不肯夜宿椒华殿;
听说东海进贡的绝世珍珠分别被赐给了贵妃和德妃;
……
长桑笙食言。
果然,皇家的人之间又能有多大的区别,都是绝情冷漠、得到了就不会珍惜的人。
我咬破了嘴皮,看着哭闹的孩子,将面前一幕和姐妹们幼时打闹的场景重合起来。我不知道我们还需要装多少年才能放心地去拜访季家的益华,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
忍冬哥哥说很快了,最多十年,等他们将失去的国土统统追回再卸去一切职务,陛下就会相信季家的忠诚。
我日日翘首以盼。
但岁月是吃人的恶魔,它以人力难违的力道瞬间从世俗中抽离了益华姐姐的性命,而我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瞧上,此乃我生平第一憾事,我责怪自己为何跑去漠河那么远的地方。
回到昌平城,益华姐姐已经下葬,名义上葬于皇家陵墓,实际上葬于季家祖坟。岭冬哥哥告诉我是忍冬哥哥去找了陛下。
忍冬哥哥坐在轮椅上,在轻云院中久久不肯离去,听说这种状态他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我站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一头白发,凄凄泣泣。
他说:“梦楠,我失去了妹妹。”
我缓缓蹲下,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懂。我失去了最好的姐姐。”
“益华自身带病,但最终却是死于可避免的心郁。她气血受阻,终至血崩气漏,”忍冬哥哥手中握着核桃串珠,这一串却与记忆中的不一样,大概是新做的,“如果一开始我拦下了就好了。哪怕穷乡僻野,哪怕终生隐居山林。起码益华能活下来。”
我的鼻子酸涩,摇摇头,千言万语终是徒劳。
我太明白益华姐姐和忍冬哥哥是怎样的人,她们不是会为了自己抛弃家族的人,再来一次,还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请了旨,进宫去了椒华殿,是德妃做的保。她如今养着昔日养在益华姐姐膝下的臻珠公主,是整个后宫最被皇帝重视的人,而那位盛宠数年的异族贵妃不知因什么原因突然失了宠,她的长子也被送出了皇宫。
帝王之爱,来得繁荣,去如流水。
椒华殿仍旧挂着白布经幡,殿内处处一尘不染,木制地板被擦得反光,仿佛还有人在此起居休息一样。
我在指引下进了内室,内室简雅,没有什么多余物品。我盘腿坐在床前地上,假装面前还有姐姐在说教,我闭上眼吊儿郎当地听着,放任自己回到幼时在心中暗度反正有姐姐做后盾。再次睁眼,眼前只余一副枕头、一床鹅黄色薄绒被。
我起身走向放在内室角落的樟木箱子,那是姐姐的陪嫁之物,我们一起去找城中最好的木匠打的,姐姐一双,我一只。我的那一只这些年陪我去过许多地方,装过我们全家的衣物,也装过各地特产;而姐姐的这一双被锁在这内宫里,再也没有被动过位置。
原本只是睹物思人,靠近看才发现其中一只用了极其精巧的机关锁。我的心咯噔一下,上手试了起来——果然,是我小时候发明的那个解锁方式。
堂姐什么时候将它制作出来了呢?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齐码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孩童玩物、有书籍,还有信。
被装好、没有寄出去的信件一摞一摞地被红丝线绑好,占了箱中绝大多数的位置。
我拆开最新的一摞,抽出最上面的一张,信封上赫然写着我的闺名。
“楠儿:
见信舒颜,平安长遂。
我自知命不久矣,昔日常困于私情未成、无子女承欢,如今看来却是老天垂爱、万般侥幸。现今心中只有一事忧虑,便是家中父母年迈、同胞兄弟重病,恐离去后家人难承此变,故望吾妹楠儿常驻昌平,或数月,或数岁。今生难以为报,唯将名下田宅赠汝与开爽。我辈自幼并长,情谊深厚,愿我散尽长空后,诸兄弟姊妹莫过伤过悲,前程锦绣,万里征途,大好河山。益华绝笔。”
我的手颤抖起来,泪水顺着脸庞直下,滴落在纸张上。一字一句,旧人的音容笑貌就此再现在眼前。
我再从这叠信封中随意抽出一张,信封上并无署名。
“夫君:
久病寝乱,醒时或白日或沉夜,汝亦甚慈于我,故几忘前皇后乃汝挚爱。难启口与汝提及此,只敢寄歉于此信中。望君与天神怜悯将死之人此点点贪恋。千秋长谢。此一生,爱恨纠缠,耗尽心力,被困深宫如牢狱囚徒,常立长汀望君去处,实负天资、父母。不悔此生爱,来世勿复见。”
下唇被咬破,我哭着将箱内拨乱,拿出陈旧的未署名信封。
“夫君:
展信安。我送过去的核桃酥你可有吃?味道如何?迟迟没有得到你的传信,我便亲自来问了。今日贵妃来了,我听你的没让她久留椒华殿,你应该会夸赞我吧。听说浮光阁用百花醉做了一款精致可口的点心,如果我能和你一起下江南就好了,回来的路上还可以买一盒。”
“夫君: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呢?你期待他(涂掉)她的到来吗?我的妹妹生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肯定很高兴,不过你们应该还没见过。真可惜。”
我将信封捏皱在拳里,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许久后,颤颤巍巍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前首饰妆品摆放得井然有序,一支石榴石攒成的步摇放在中间位置,格外显眼。
石榴谐音是留,也寓意多子多孙。都是姐姐想要的,但姐姐都没有得到。
我将自己的手帕铺在桌面上,将那些首饰钗环装入其内。
“姚夫人,留点给陛下吧。”
我循声望去,此人我并不认识。
身边侍女瞧了出来,行礼:“参见墨贵嫔。”
我冷笑,转过身继续将剩下的首饰钗环装入:“贵嫔是用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她死死抿住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陛下其实很爱继后。”
“爱?!”
我歇斯底里地冲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逼问:“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见过这样爱一个人的吗?我的姐姐不是死在宫廷诡计中,不是死在天下人的严厉审苛中,正是死在他的这份爱里。”
“既然不爱,当年何必演得一往情深,何必多费口舌蒙骗我?”我抱起沉甸甸的手帕,走到箱子前,将锁重新上好,起身,背对着她,道:“我会让人告知陛下,箱子我都会拿走,如果墨贵嫔想要邀功就去告诉陛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把姐姐让我带回家的东西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