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渝做梦了,她在梦里当起义军。
不知道是哪栋高楼上,她头系红布条,脚踩楼顶台阶,一手举大刀,一手叉腰伤,她说一句,楼下人们就喊一句。
卓渝:“打倒资本家!”
楼下:“打倒资本家!”
卓渝:“让我正常生活!”
楼下:“让我正常生活!”
梦中的卓渝突然觉得很好笑,她举着大刀,放生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下的人们跟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卓渝不笑了,她看着天空,再看着刀背上反射出的模糊的自己,又看着楼下数千数万的人。
一种莫名的悲伤淹没了她。
叮铃铃——
早上五点的闹钟准时响起,卓渝突然惊醒,她按掉闹钟,半支着身体发愣,梦里的高呼清晰得如同3D贯耳。
……卓渝有点惭愧,她现在还没那么高远的志向,其实只是想从临城跑路。
当然,最好在跑路之前,有机会能暴揍一顿市长——叫你们制定这些要求来压榨我们!
顶着鸟窝头慢腾腾爬起来。智能家居系统识别到她起床了,暖色灯缓缓变亮。
只是这系统太久没有检修,灯闪了两下,整个屋子又陷入了黑暗中。
一居室不大,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卓渝吐出一口气,轻手轻脚摸索着找到前两天自己安上的备用灯源,手动按开开关,瓦数高得多的古早灯具一下子亮了起来。
卓渝把灯挂到门框上,照亮了整个盥洗间。
镜子中的女生脸色苍白,头发炸起来,骨头突出,脖颈纤细,一眼的营养不足。她个子修长,容貌却偏向幼态,人一眼看过去并不能确定具体年龄。
机器还是知道的,镜子后面的芯片检测到卓渝站在这,卡了一会儿自动亮起一行小字,字光内部不知道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缺几笔画:
年龄:17岁。
就这行字卡着的一阵,卓渝已经洗完脸,叼着牙刷点开手环查看今日日程。
她睡觉前接了个活,今天要去临城的东北角处理尸体,是一宗外省人的灭门案。
工作信息弹出来,有通勤车接她,五点三十到小区外。
“唉……”卓渝其实并不是喜欢加班的类型,她昨晚没睡够,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梳子梳顺头发,她随手扎了很短的发辫,对着镜子呆了两秒:“头发长了这么多。”
本来以前一直是短发,只是这片唯一的理发师突然涨价一倍。她决定再也不去那了,一根皮筋搞定所有。
昨天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脏衣篓里,她套上姥姥留下来的另一套衣服,抓了一盒药塞进兜里,不紧不慢地下楼。
睡觉之神保佑她今天不晕车。
“……”
卓渝和司机面面相觑。
司机是个脾气爆火的大叔,开起车来不管不顾,上次卓渝也是坐他通勤车出门,路上没走到一半就吐了个七荤八素,险些造成工伤。两个人其实都不太希望在上班路上见到对方。
这次又一次碰到。
卓渝闭了闭眼,她拿出药盒,往嘴里塞了一颗晕车药:“大叔,有水吗?”
通勤车不止接卓渝,这是一辆中型高空通用大巴,这个时间能接五六十人。
卓渝虽然不惧尸体臭味,但她五感灵敏,车剧烈晃动加上烟、酒、甚至汽车本身混杂的味道,耳朵里车行驶中的嗡嗡声,随着脑袋一颠一颠,别说补个好觉,一颗晕车药根本不管用。下车前卓渝拿药当饭吃,一排六颗的药片就剩一片没动。
好不容易熬过三个小时的车程,到达工作集合地点:金联邦大酒楼。她脚步虚浮地下车,站在原地捂胸深呼吸,想让新鲜空气驱逐掉围在脑子旁边的浑浊。
深呼吸几个轮次,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卓渝的肩膀:“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上来?”
她回头看,是见过几次的同事。男生,十**岁,长得不高,工作态度比较认真,有些话痨,梦想是攒钱换份更体面的工作,能过上顿顿吃饱饭的生活。
卓渝对于记人这方面不上心,反应了一会儿才把个人特征和人名对上号:“成福。”
“对,是我,你要吃点饭吗?难得提供早餐了。”成福点头,他觉得卓渝工作靠谱,这次也下意识向她套近乎。
卓渝吃不下,晕车的劲还没过去,她慢慢摇头试图清醒:“能打包吗?”
“有免费三明治可以打包,其他的不行。”成福说。
“走。”卓渝立刻抬脚。
成福赶紧跟上,上楼的工夫还不忘记跟她讲自己探听到的消息:“这个灭门案案件性质已经变了。”
“变了?”卓渝疑惑。
“对,变成连环杀人案,不止先头那一家游客死在这里,昨晚值班的捡尸人也都死光了。”
成福缓缓吸了口气,停在楼梯上,有点严肃地看着她:“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行,也就是说,我们也可能会死。”
“怎么捡尸人也会死?”不是卓渝无端疑惑,而是捡尸人算是底层工作中的底层,连处理垃圾和粪便与之相比都算是相对干净的活,不是情况差到一定程度没人愿意做捡尸人。大家都不容易,大部分极端情况都不会太为难捡尸人。
行规即使规定尸体上的遗留物属于捡尸人,由于大部分捡尸人能接触到的亡者都穷得叮当响,死了也只是腐尸一具,没什么油水可捞。倾泻处的尸体还有直接烂在尸堆的,更别说尸气有毒,巨人观霉尸白骨化都是常事。
反过来说,对方太穷,被杀人越货没什么可能。
成福压低声音:“所以说这事奇怪。现在社会环境不好,无差别杀人事件就算满大街,也不可能这么玄——听说死了的人都被抽筋扒骨摆在当场,血呼啦的怪吓人的。”
卓渝抓住重点:“抽筋扒骨?连行刑都做不到这么狠。”
“可能夸张些,不过现场就是那样,”成福凑近,“也是管理太垃圾,这事放别的地方怎么说也是个大案子,唯独这里连派个警察也不愿意,非要薅我们捡尸人当苦力。要不是管饭,谁会大老远跑这来干活呢。本来就只是找个凶手的事,现在我们反而有生命危险。”
卓渝安慰他:“有危险,但是有我呢,你相信我,有危险的时候我会在前面。”
成福心下宽慰,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起工作过就知道卓渝的性格并不像她初次见面那么冷漠。上次他和卓渝搭班,遇到一个人生失意报复社会的疯子,在天桥上无差别伤人。成福躲得不够快,当时眼瞧着要被刀划到,还是卓渝直冲过来把疯子直接控住。
疯子明明左右手都被卓渝卸了,还是抓住时机一脚踢开卓渝,方向直冲天桥护栏。他想带一个垫背的跳下天桥自杀。
卓渝力气大不假,可惜体重轻,几乎整个人都被甩飞。
千钧一发之际,她吊在天桥上,疯子一脚踩在她紧迫中抓紧栏杆的手上。
还是成福没命地顶向疯子撞开他,才给卓渝充足自救的时间。
最后卓渝没了耐心,在疯子有一次冲向自己的时候闪身到他身后为他助力,完成空中翱翔成就。
不管怎么说,卓渝的武力值他还是信服的,除了自身太轻容易被掀翻之外,成福觉得卓渝几乎没有缺点。
卓渝年纪没比他小多少,人很护短,事情结束后,还是卓渝先道的谢,说是感谢成福给她时间。
成福能大概意识到卓渝没有他也能自救,只是时间长短,但自己挺身而出,也说得上是和卓渝互欠人情,他稳赚不亏的。
成福当下心情愉悦不少,听到卓渝的话,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年龄更大却躲在小姑娘身后,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毕竟是在临城,换个人可未必能想到同伴的死活。
两个人聊的东西并不算下饭,成福还是边吃边说。他一向信奉死也不能饿死,更何况系统临时加派的两个捡尸人还没来。
本来只有卓渝和他两个,可能是系统也觉得不太妥当,又加派了两个人,还要等一会儿才到。
正当成福刚吃饱,这两人才姗姗来迟。
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面相憨厚,眼下青黑,一直咳嗽,似乎有肺病;女的看不出年龄,瘦得吓人,手背一排针眼,因为脸上没肉,两个眼睛外凸,显得疲惫无神。
女的说话亲切一点,主动伸手:“不好意思,我是赵友荣,让你们久等了。”
卓渝跟她握手,手上骨头突出,像五指铁抓子。
男的声音浑厚:“我叫吴维丙,多多关照。”
成福站起身来,热情招呼:“我是成福,大家都别堵在楼梯那,来吃点饭好开工。”
吃饭时间不过闲聊,主要是几个人探讨工作,几个人交浅言浅,都没说什么正经话。成福把卓渝一顿夸,说她镇定身手好,上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卓渝开启商务套路推诿:啊没有没有,要不是成福,自己都要掉下天桥了。
去现场的路上,成福才把自己探听到的情况对二人又说了一遍。
吴维丙的想法和卓渝一开始差不多:“不是临城人仇富作案?”
成福摇头:“我不知道。”
赵友荣还有别的想法:“可能和临城不临城的无关,甚至可能不是同一个凶手呢?”
卓渝也有想说的:“就怕死者不止这几个。”
“那工作就更累了。”成福说出了卓渝的言外之音。
说话间就已到了两天命案的案发现场。一间叫濡馨的酒店,不起眼的街角里面,两层楼足足塞了七八十间屋子。
说是酒店,其实已经很久不提供堂食了,这就是一个下榻的地方。
报了自己的工作信息在系统里打上卡,老板很快给电梯刷卡带他们去二楼。
“发生命案之后生意怎么样?”吴维丙问老板。
“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样,”老板摇头,“本来开这酒店也就是为了混个日子,房间价格贵了来住的少,便宜了我喝西北风,定价和客人来也就是能让我糊个口。也是我这价格公道,长租的客人还没搬走,短租的没人来找。”
出了电梯才发现能挤这么多屋子是有道理的。走廊阴暗狭窄,曲折拐弯多,房间紧紧挨着,墙壁敲一敲就知道不隔音。
果然赵友荣已经说:“这里不隔音吧。”
“不隔音,”老板也是个老实人,“现在没人挑这个。我五十多了,没开店之前也住小区楼房。不是我抹黑,那些个破老房子还未必有我这漏音屋子隔音呢。何况我这屋门都是好门,门一关屋里密不透风,房间里新风系统一开,空气清新又防贼。”
住不隔音破老房子的卓渝:“……”
老板抠门抠在实处,起码走廊没有新风系统,甚至空气不怎么流通,气味混杂发闷。
赵友荣继续问:“两天死了这么多人,没有声音?”
老板说:“说一点都没有不可能,我自己就住一楼,每天晚上上面都挺吵的,分不清什么声音是什么。昨天晚上因为命案已经发生了嘛,所以安静很多,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白天酒店里人多吗?”吴维丙左右看着走廊,昏暗灯光下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不多,这个点,白天攒工时的都去上工了。晚上攒工时的都在睡觉。”老板对客人比较熟悉,他立刻回答。
连续拐了两个弯,第三个弯近在眼前。
浑浊的空气夹杂着的微弱臭气越来越重了。
卓渝皱起眉头,这气味不对劲。
拐过去后,老板指着其中一间房:“外省人就死在232和234房,调查的说他们是夜里12点死的。来调查的死在走廊了,不过是死角,我就没动他们。”
臭气主要就来自这两间房。
几人都是尸堆混过来的,只是多年的从业经验让他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赵友荣就臭味提出问题:“死亡最长时间都不超过36小时,但这的臭味很明显超过了这个时间。还有别的死人吗?”
老板的脸色僵住了。显然已经死掉的两个捡尸人没跟他说过可能还有尸体这件事。
“昨天的味道和今天比有什么区别?”吴维丙问。
老板茫然地摇头,他不是干这行的,不懂也闻不出来。
卓渝盯着已经快到尽头的走廊。
她突然觉得昏昏沉沉,晕车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她。
耳边突然传来阴恻恻的模糊的响,就像是幻觉。
有人在问她:
“你正在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