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佳抬起头,从常年家暴的丈夫桎梏中解脱,她有些头重脚轻。一切都陷入飘飘然和茫然,她甚至分不出脑子关心为什么卓渝能随便控住一个比她要高得多的男人。
“能站起来吗?”卓渝已经站直,顺手把枪塞进兜,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的表情温和了许多,“来试试看你能不能负担这份工作,你要开始工作了。”
“就把他当做你临城生活的开端,”卓渝伸出手,指着身后已经倒下的男人,“作为新手教程,捡尸人要有能单独搬运尸体的勇气,你试试。”
荣佳懵懵地抬步。
她全身都痛,快好的伤口又麻又痒,新添的疼痛无时不刻提醒着她自己的存在。
——试试什么?
好在她很快意识到卓渝是让她清运尸体,并不是指制作……这种东西。
就算她愿意,就只自己动静叮当的腿都做不到——在想什么呢!
可她却在这里不仅心安理得地观看了卓渝的猎杀过程,还开始成为同伙清理痕迹,连深究她杀人的手段是什么都不想。
是因为他太可恨了。荣佳在心中默念,突然想到什么,拖尸体的手一停。
“这毕竟是杀了人,法律……”她嗓音沙哑疲惫。
“哦,没关系。”卓渝去安装测距仪,随意地说,“这里每天都会死很多人,反正你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我查过,他没有报过政府安全保险,死了就死了。而且他的工作是放高利贷,惹到了大人物才着急来这个根本不熟悉的人避难。至于你,明天给自己交钱报上保险,只要完成工时就是好市民,好市民是不会被惩罚的。”
看荣佳不解,她解释道:“我们无钱无权,做的活更是并非不可替代,没有人会在乎边缘人的命,死这么一个人,就算是报警,临城法庭也不会开门管的。”
这个荒诞的地方!荣佳觉得无语又荒谬,不明白已经成为死鬼的前夫为什么会选这么一个破地方,拖拽着尸体的手握紧,按要求用力把人拖进卓渝的拖车后蓬里。
卓渝提醒她:“如果决定干这行,以后可能会给你配车,记得选一辆量大能装的。”
死人的沉重远超想象,只这么一段路荣佳就气喘吁吁,腿上的钢板影响正常行走,在地面响出拖拽声。前不久被以太探测仪的电弧伤到的地方让她稍有脱力,仿佛有蚂蚁在爬。
卓渝跳上主驾驶位,很快启动这年纪大的老车,示意荣佳上座:“上来,有这么一具尸体就够了,先不用再进里面捡。”
荣佳痛得难以忍受,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车后篷和尸体紧紧挨着坐了。
这样坐着舒服点。
卓渝对坐哪没有硬性要求,她拧动油门,车向着高墙另一侧窜去。
几十分钟前,他还问卓渝车上是装什么东西的,现在卓渝把正确答案告诉了荣佳。
这是她的运尸车。
十分钟后,一座连栋楼就出现在眼前,楼顶有灯牌,没有检修的时间太久,已经彻底不亮了,楼下摆放着一排足有两人高的金属字,不知哪年铸造的,虽没有锈迹,但灰尘如许厚,划痕斑斑——临城火葬场A座。
卓渝熟练甩尾拐进破破烂烂的火葬场。空地有几处空地杂草较少,看上去是经常有车轧在这里的缘故。
敞篷车停在其中一处空地上。
荣佳把尸体拖进楼里。走进楼中央,两边都有连廊,卓渝说:“几栋楼里面其实都一样,你随便挑个空炉子把人烧了。当然,有值钱的东西扒下来就行,都是归你的。”
男人的手环、钥匙、私人通讯仪全都归了荣佳。
她没敢问枪,两个人就这样心知肚明地决定了手枪的新归属。
卓渝教她给焚尸炉设定程序:“按理说四到五人一炉一起烧四个半小时才对,但今晚你第一次上工,就按正式时间来吧,看好炉子,我去上我的工了。大厅前台有简单包扎用品,你自己看着办。”
这算是在照顾她,荣佳很感激。
卓渝很快离开,大概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荣佳已经简单用消毒粘合剂处理好了伤口。
作为熟练工的操作就是新生的教学示范,卓渝从车里拎出一口麻袋,走到荣佳隔壁焚烧室的炉子前开始像滑动盘里一袋袋倒东西。
腐臭的腥气从卓渝手中的口袋里传来。
麻袋非常大,光一口就装了两个人的尸体外加一些尸块,似乎是为了俭省空间,袋子鼓得没有一丝凹陷。
除非另外给钱,平时捡尸人不讲究一尸一炉,混烧效率最高。
卓渝选的焚烧炉能承托四个大托盘,刚好是几口麻袋的量。就像为恶魔烤制食物一样,卓渝竟然有心情整理一下不同的尸块怎样放在托盘上更平整。
炉子开始启动的空当,卓渝走进屋中隔绝的小屋子捏着小称配比了一些粉末,均匀洒在托盘上,小心没有沾到手。
她关上炉子。
炉子里火光四射,威力比荣佳的要大得多。
卓渝一边动手一边说:“没必要学我,我是没有耐心等才用动力粉末升温加速的,粉末容易爆炸,更危险很多。”
她没等烧完就又开着车出去了一圈,再带着两口饱满麻袋回来的时候一炉刚刚结束。
开炉清灰,装盘点炉,卓渝又来了这么一遍,最后两个人的剩余时间居然还是卓渝更少。
这次卓渝没有摸鱼,她写完工作日记后又拍一张焚尸炉和时间同框的照片,上传到员工打卡页面。
五个小时的工时,只要清完盘就结束了。
此刻已经快晚上一点。
等荣佳有样学样打卡清灰后,卓渝终于准备回家。
几个小时的缓冲,荣佳的大脑终于落地现实,她嗫嚅道:“谢谢啊。”
“不客气,”卓渝拧着油门:“很解脱,对吧?”
过了一会儿,荣佳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问:“你就不怕、不怕我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吗?或者主动告发你?你不怕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是你先求救的,忘了吗?我还是懂求救这种简单暗语的,”卓渝语气轻松,“何况我也需要你,我们的交易是公平的,你得帮我做件事。”
“而且——”卓渝的声音突然拉长,吊着荣佳不自觉紧张。她的声音又轻快下来,“我手段很毒辣的,你不敢。”
荣佳确实不敢。
卓渝没有过于纠结这个问题,她已经进入现实的环节:“那你觉得,以你的体力,你能适应这份工作吗?”
这次是长久的沉默。荣佳不知道卓渝对于严苛刑罚的描述是夸张还是事实,以她的身体素质来看,似乎并不能够胜任。
卓渝更确信自己的判断,她这一晚上又是加班又是对着恶心男人演戏,此刻已经懒得安慰她,于是直接言道:“我就住你隔壁,听到了屋子里的声音。不过工作的事情社区也确实叫我来了解情况,所以我判断你有这个需要。
“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我要提醒你的是,临城、尤其是我们那下流人不少,多的是人比他还恶心,我做不到次次帮你。
“户口落在这的人很难再签出去,所以别抱转回户籍的希望。也别太懦弱,毕竟没人会想着毫无报酬来满足你。——你认字很多吗?”
荣佳哑着嗓子回答:“我只读到高中。”
“高中也没关系,至少上过学,”临城对穷人苛责到上网都限制的程度,卓渝的存款根本不足以打开高等学校的学力考试有关的分页,“社区那边说你们是全款买房,刚才他查政策网址也足够顺畅,总资产应该高于十五万新币,能报名完成学力考试就行。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不过开始打卡时间是昨天,自动计入昨天的工时。我的五小时待会儿给你转过去。就算你完成工作。”
荣佳再次感到一种深深被控制的感觉,但这种控制不一样,卓渝的想法还没有对她显现出来,她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目的也许没有恶意。沉默良久,荣佳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去参加学力考试,考试系统每天九点到十四点开放,明天是这届学历考试的最后一天。报上名后页面会自动跳转到身份系统里,把自己的身份改成待考生,一直到考试前都可以无需工作,但必须去社区指定学习角学习,每天学够十二小时。”
“社区有医院,撑不住就去挂水,你的伤并不致命。”
深夜的街道格外空旷,卓渝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通过,但我希望你能。分数不高也可以,刚刚及格就足够了。证明有别的工作更适合你——临城最稀缺的资源是教师。”
“这里需要一个老师。”
“以前都没有过学生的话,现在能有学生?”荣佳不由自主地发出疑问。
“会有吧?”卓渝的话轻飘飘的,连她自己都带着思索。
荣佳说:“你真的很好心肠。”
卓渝没觉得那么好心,这是姥姥的遗愿,姥姥清醒的时候,她对卓渝说:
“我们小鱼受苦啦……没能上成学,要是……要是那些孩子们和我们小鱼能一起上学就好啦……”
姥姥刚走不久,卓渝鼻子有点酸。她强压下突然涌上来的思念:“没有,完成先人遗愿罢了。”
荣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愣愣的:“其实……上了学也没什么用,你不觉得该被人欺负的时候还是会——”
“那也比现在好,”卓渝打断她,她的语调温和不少,“我姥姥告诉过我,只要你敢于反抗,哪怕不计后果地反抗。”
晚风吹过,她在深夜感到寂寞,卓渝想到姥姥说她,从出生就在抗争。
卓渝有一个从来没隐藏过的能力。
她能自由控制一切生物部分躯体的静与动。
与所有的正常人都不同,像异端一样。
这份像超能力一样的秘密让她被很多人敬而远之,也遭受很多无端的辱骂。
如果不是姥姥,她会平安地长到这么大吗?
不过,卓渝在心底对姥姥道歉。
作为异端,她想做一些过去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