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一直看不透我爹到底是如何看待钱,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东西。我有一个少年老成的兄弟,大家都叫他豪哥。初一我们密谋逃学创业时,豪哥跟我阐述过钱的作用,在他看来,“钱就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纸”,我非常受震撼。
在我小的时候常偷拿爹妈的钱,基本上不怎么差钱。偷钱也是一门手艺,要判断好许多问题,比如我惯用的一招就是“移花接木”:从我爹的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然后在我妈包里放一百,在自己兜里放一百。这一招在前几次作案中屡试不爽,我爹会误以为是我妈拿的,因为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儿子偷的,再加上我妈也确实看不出自己包里的钱多了。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爹少钱了,我至少可以从给我妈的那一百里反咬一口。我一直认为这个计划是天衣无缝的,但是现在想想好像确实有漏洞。还有一招叫做“移形换影”:我爹裤子和衣服共有三个兜,假设是A、B、C三个兜,从A兜里拿钱,然后B兜的钱转移到A兜,C兜的钱转移到B兜。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可谓是比做出数学附加题还牛!有一回偷钱,我爹终于抓住了我,因为他在我操作成功之后,清点了每一笔钱,他竟然说出了我偷钱的具体金额,并且扬言于家不能出现小偷!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爹小时候偷蛋票半夜做蛋羹,换来了我奶奶的一顿毒打,于是我满脑子想的不是于家有没有小偷这个问题,而是在想会不会被毒打。不料我爹回家后竟然连床都下不了,因为他刚做了□□手术,真是天助我也。我爹躺着床上故作镇定地看着我,我妈没有开口,因为在回家路上我已凭泪水换取了她的信任。我爹朝我喊了几句,这件事似乎就已作罢,但自那时起,他睡觉前把裤子放到了床边。现在普遍是手机支付,已经没有了偷钱的乐趣,当然,如果那天我爹没有处于尴尬时候,我可能就不会把这叫成乐趣了。
当豪哥和我说完钱的作用后,我没有特别的感触,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好像明白了钱是如何带来幸福的。不过我也经常对花钱抠搜的人嗤之以鼻,我觉得不会花钱生活没有激情,畏首畏尾。有时能有这么一种感受:有了钱之后容易催生**,没有钱,反而就没那么迫切了。当然,有些**,多少钱也满足不了。所以钱这种东西特别微妙,它使人快乐的同时也会令人变得可怖。中学时期,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欠钱的痛苦,无非就是有钱花和没钱花。但成人的世界中就会有欠债这一深渊,欠债还债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并且可能会陷入无休止的循环过程,而我爹就陷入了这一深渊。
爹这个称呼是之后改的,在他刚出狱那会儿我已经六岁了。在他进监狱之前我是不是叫过他爸爸,我已记不清了。他刚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我叫他爸爸是怀揣一种类似“妈妈”这个称呼一样的娇羞情绪。我妈妈在年轻时非常惊艳,她和她妹妹在一起往往会被人认错,甚至她也总被误认成是我的姐姐。那个时候我叫一句“妈妈”,对我妈来说幸福是加倍的,我也特别骄傲特别自豪,我的妈妈永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后来爸爸这个称呼叫的多了,我突然觉得,爸爸和妈妈两个称呼有着很大的不一样。似乎同样分量的称呼叫在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身上,并不会让我得到满足。所以我叫他爸爸的声音慢慢就变小了,直到我哥到了家里后,他面对一个时隔四年未见且没有血缘关系的中年男人,只能喊出“爹”。我发现我哥哥叫爹,比我叫爸顺畅许多,我哥心中可能没有我的那种狭隘的想法,实际上一个称呼没有什么。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讲,我有一定的恋母情结,在我爹回来之后,我对他在夺走我妈这件事上产生了焦虑的情绪。所以有一天,我问我爹:“爸爸,我以后可以叫你爹吗?”,我爹说:“当然可以啊,为什么?”我:“爹好听。”。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叫爹,直到现在。后来我听说一些迷信的说法,比如说六、八是吉利的数字,有些做生意的人是不能被叫爹的(“爹”同“跌”谐音),但是我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他可能不在意这些,也可能不想让我认为他是个小家子气的人。我当年改称呼有自己的想法,我爹对钱的态度我摸不透,他曾经当着我面打过上千元一把的麻将,在烟雾缭绕的中年男人、女人中间,他不抽烟,但是硬生生的要和他们呆一晚上。我爹认为抽烟的人玩的是心理战,于是他也玩,故意唱反调。在我爹的世界观里,别人打麻将是消遣,而他必须是玩命,如果一晚上必须有一个赢家,那么必须是他。我爹患有有糖尿病,每次打麻将要买好几瓶咖啡,为的就是可以在后半夜发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是当这一帮人一把一把钱往麻将桌里扔的时候,他们应该和我爹也是同一种心态吧,得多有钱在这消遣啊。我每次都会期待我爹回家后汇报战况,无论是输是赢好像都不忌讳让我知道。但是有一点绝对是他的底线,那就是他打麻将的事绝对不能让我奶奶知道。我爹打麻将到底是输是赢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从我爹出狱到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是真的,他也会为了买个东西和人讨价还价,甚至是达不到他想要的价格就宁肯不要。但是我爹在奶奶做手术时,借钱也会让我奶奶用最好的东西;他曾经也趁我去澳门出差给我钱,让我去尝试赌博,并说从事编剧这一行必须要去体验。在澳门赌场,本来见好就收的我突然收到了他的求法视频,只见视频里有各路神仙,我爹让我不要停,继续押东南位,最后我差点输掉回来的路费。我爹也会在一分钱没有时让身为高中生的我管豪哥借钱给奶奶过生日。有一年奶奶过生日的时候,饭店赠了一个节目,敲锣打鼓的助兴,我爹竟然落泪了。可能是节目真的让人感动,可能是自己的老娘过寿,却要让自己的孩子出去借钱,特别不堪。所以无论是他对待钱的态度还是我该如何对待钱始终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结论,有钱和没钱,每个人都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这世上,但是我深知,在家人的感情面前,钱对我爹应该是不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