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裴举横空出世北越连连败退,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复国有望的高昂情绪中。没人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北越势力已经暗中跨过长江淮河,明里与南梁朝廷形成两国对峙,暗里装成老百姓的模样混在各个阶层里,也就是北越埋在南梁的“暗桩”。
而彼时的元安帝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佞臣的谗言中,对宫外之事一无所知,可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北越“暗桩”在南梁最开始的作用不仅仅为收集消息,还能散布谣言鼓吹献降,谣言一壮大,便让他们树大招风令人不得不注意,那时民间专门负责处理北越暗桩的江湖组织跟着应运而生,人称——“百花杀”。
苍乌道:“这些年来云水溪对于南梁朝廷来说俨然就是叛地的存在,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这样尴尬的身份却被纵容多年久久不除?而云水溪的百姓视庙堂若无物只知慕容而不知天子,自由出入外地又是如何毫发无损?”
茫茫夜色,一主一仆立在山间阡陌中,中间隔了不到一丈的位置,依稀能看见对方的表情。
苍乌估计是跟慕容祈跟久了,分明满身杀气说话却不紧不慢,白瞎了一张止小儿夜啼的可怖容颜。
他问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把慕容鑫为难得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便继续道:“因为‘百花杀’虽然是江湖组织,幕后真正的主人却出自庙堂,而当年北越暗桩遍布南梁时老爷子曾与他们约法三章,要求朝廷永生不得为害云水溪,作为筹码——”
黑暗里,慕容鑫好像能看到苍乌望向自己的目光——冷淡、平静、以及怜悯。
答案在他脑子里炸开,他如芒刺背,牙根都在打寒颤,困惑多年的谜底好像一下子被揭开在眼前,他却丝毫没有夙愿成真的畅快淋漓,有的只有恐惧,恐惧,无尽的恐惧,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是喃喃重复:“筹码……”
苍乌道:“慕容家子弟悉数加入百花杀,以清除北越暗桩为毕生使命,为国分忧,为民效力,虽九死其犹未悔。”
短短一句话,其中艰辛简直难以言喻,祸端埋得更是深不见底,因为生死大事从来没有道理可言,哪怕他们有错在先,但你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并且用的方式比你更狠,记仇时间比你更长。
弦外之音太明显,慕容鑫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被击垮,心智俨然到了崩溃程度,他捶着头来回踱步,困兽似的负隅顽抗:“所以我的父母叔伯,都是被北越人所害?我不信,这不可能,当年我分明见到慕容祈他亲手杀死了我爹的随从,这一切明明就是他做的的,否则他怎么解释自己那时的所作所为!”
苍乌一声叹息,不是智者对无知者的无奈,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哪怕这包容只剩下一丁半点,即将就要消失殆尽了。
“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那位吴先生腰间时常坠一只琥珀狼头?”苍乌道。
慕容鑫想了想点头:“我记得,我那时还借来玩过,问他哪来的,他说是祖传之物。”
“的确是祖传之物。”苍乌道,“女贞乃游牧民族,长年居于草原深山,自古便将狼奉若神灵,狼既是他们的图腾,也是他们的信仰。进入南梁的北越人之间会以一件指定信物辩出谁是自己人,那件信物可能是只琥珀狼头,可能是一条发巾,甚至一只铃铛。”
听完这番话,慕容鑫已呆若木鸡,而苍乌视若无睹,接着道:“当初五爷和夫人的确不是坠崖而亡,而是被诱入女贞人的陷阱被乱箭射死,九爷私下调查事件起因,发现五爷之所以会走那条路,是受吴先生教唆。”
“吴先生也自知穷途末路,准备濒临绝境之际最后一搏杀害慕容家仅剩的一个孙儿,雪夜天冷风大,风雪会阻隔人的呼救,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苍乌顿了顿,道:“他唯一没算对的,是九爷会日夜守在你身边。”
“小公子,这便是你梦寐以求,日思夜想也要得到的——真相。”
短短二字,震耳发聩。
慕容鑫忽然感到头痛欲裂,过往被忽视的所有回忆齐齐涌入脑海中,童年时跟在慕容祈身后喊小叔叔的情景,少年时打掉慕容祈给他的生辰礼一脸厌恶的情景,青年时对慕容祈横眉冷对,仅因为他一次触碰便对他大打出手的情景。
万箭穿心之痛莫过于此,慕容鑫咬着牙把泪往肚子里吞,“他为什么不早和我坦白这些!”
明明只要说出来,他就不会恨他这么多年,他还是他最喜欢的小叔叔,可他为什么不说!
苍乌道:“公子,您以为九爷这些年来对百花杀只字不提为的是什么?云水溪的一草一木都是慕容家拿血换来的,我们的人已经死的够多了,就连老爷子都为当年的决定内疚到疯癫,九爷这些年明里暗里除掉了不少北越暗桩,既是给自己的手足报仇,也是想给您留一条后路。血腥之事他来做,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慕容家家主,不知国仇家恨,娶妻生子,平安终老,这才是他想要的。”
慕容鑫破涕为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我就一定想要?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沉浸在亲生父母被自己亲小叔杀害的假象里,那种痛苦折磨得我都快疯了!我宁愿知道所有真相,也好过在这人间炼狱里度日如年!”
苍乌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临走时重伤的九爷抓住他的袖子,气若游丝道:“他既已认定了我是凶手,便不要为我解释,仇恨也是一种支撑,与其让他知道慕容家的真相,不如让他当个恨我的普通人吧。”
慕容祈啊慕容祈,命都快没了还想着侄子发动全府人力捉拿他的同时必定引人趁虚而入。慕容鑫就没想过,他这位多智近妖的小叔叔如果真想害谁,又岂会让他一个孩子当场撞见。
这是苍乌跟随慕容祈多年唯一一次忤逆命令,但不后悔。
他在晨曦中把慕容鑫送回云水溪,走时又深深望了一眼这座小城,转头转得决绝。
慕容鑫在他背后追着喊:“我以后还能见到我小叔吗!”
仿佛回到多年前,年幼的他追在年少的慕容祈身后,边跑边道:“小叔小叔!你又要出门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回来!”
多年后的晨曦中,苍乌停下脚步,头也没回道:“可能吧。”
可能明天就见,可能永远都不会见。
卧房中,慕容鑫的思绪回到现实,好像昨夜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可身上的擦伤,衣服上的刀口,又在彻彻底底的提醒他,全部都是真的。
窗外,阳光普照。
连绵数月的梅雨终于消停一时半会,空中乌云散去,天地明亮,花草可爱。
被派出去捉拿慕容祈的人马在一夕之间召回府,江芷觉得挺奇怪,昔日瞧慕容鑫恨慕容祈那劲头啃其骨喝其血都能干得上来,居然半晚上的功夫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乎比原来更稳重,情绪更稳定,也突然与人有了距离感。
钱串子改头换面,不再把自己当慕容府的风水养着,过去土到极致就是潮的金丝袍子全部教人打包扔了出去,老爷子丧期未过,他走到哪都一身素白,话少,表情也少。
江芷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以前嫌弃这货是个疯子,可等他现在正常了,她反而对他亲近不起来了,看见便觉得不自在。
好在时间说快过得也快,丧期转眼便过去,慕容老爷子下了葬,他们一行人在慕容府的日子就算到头了。
动身的前一天傍晚她和林婉婉早早收拾好行装,收拾完就去北院找李秾吃晚饭。
左丘行这厮嘴上喊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行动上桃木剑一个房间也没少挂。用他的话说,慕容怀老爷子算枉死的,到了那边难免脾气不大好,他们几个人福薄骨轻的,挂几把桃木剑比较有安全感,引得江芷嗤鼻不予置评,转身跑厨房帮李秾烧火去了。
丧期过去犯不着再整天往清淡了吃,她别的不馋,就馋李秾那口粥。
鲜美的菌子切成丁和新鲜猪肉丝在热粥里滚上两滚转眼便熟,快出锅时再往里撒上把白菜心,香气一飘不饿的人也胃口大开。
江芷不爱放别的调味料,加点盐就喜欢的不行,肉在下锅前都被李秾腌过,到了嘴里一点腥气没有,口感还嫩滑。
沾了江大姑娘的光,左丘行林婉婉跟着尝了回李大厨的手艺,愣是没能想到四个人中看起来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个做饭是最好的。
江芷想这一口想了好久,吃了一碗还要再去盛一碗,正好厨房里刚出炉的酥饼送了过来,咸粥配芝麻饼,绝了。
正当她咬了一口酥脆小饼准备喝口粥润口时,有名小厮跑到门口躬身道:“请江大姑娘的安,我家公子念您明天就要走了,特地在大雅斋备了一桌酒菜给您践行,还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江芷已经吃了个半饱,心中不免觉得蹊跷。
慕容鑫这人做事向来周到,如果打算和她共进晚餐,必定会提前告诉她省得她往肚里塞东西,今日这出是怎么回事?
不过人家既然来请了,她就算吃到撑也没有拒绝不去的理由,到了大不了夹两筷子意思意思便是了。
江芷依依不舍放下饼,站起来道:“走吧伙计们,看看慕容公子给咱们备什么山珍海味了。”
这时门外小厮面上突然挤巴出了一个为难的神色,又躬了躬腰身赔笑道:“我家公子说了……就请您一个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