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斋里的氛围比慕容鑫之前有毛病时还要低迷,一只脚迈进门只觉得满院鸦雀无声,从里到外一丝热闹气都没有,知道的晓得是在给她送行,不知道的得以为是在送她上路。
江芷抬腿踏进主屋,一眼便看到琳琅满目的一桌菜,正中桌上一袭青衫的慕容鑫抬眼见是她,下意识勾起抹浅浅的笑,春风化雨似的道:“你来了。”
江芷点头,也没和他用那么多虚礼,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吃饭是不怎么想吃的,聊天也没什么好聊,他慕容家四舍五入死得差不多就剩他了,一个聊不好就容易踩雷,所以话题只能在自己这边。
她和他说起了她被拐走那些年在山上发生的趣事,什么趁猴子睡着去偷猴子吃的结果猴子醒来以为是另一个猴子偷的,两只猴子骂骂咧咧扭打在一起,她就躲在树后边吃果子边偷着乐。
还有什么师父一喝醉酒就喜欢打人,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就拿了根绳趁她老人家发酒疯前把她捆到了树上,等师父醒来,她就说是师父自己把自己捆上的,师父居然也信,差点笑死她,此后这招便常用,屡试不爽。
就着二两老醋花生,江芷倒豆子似的把自己那些年干过的混账事跟慕容鑫抖露个遍,有些事她自以为不太光彩,连李秾都没给告诉,自己也没想到会告诉萍水相逢又即将分别的慕容鑫。大概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
“也不知道我那些年脑子里到底有多少鬼机灵,居然敢趁醉整我那个恶鬼师父,现在是不敢的,看见她估计像老鼠见了猫。”她提起那些往事时会忍不住取笑自己一二,言谈之间满是轻松。
慕容鑫却眼眸低垂,忽然道:“江姑娘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啊。”
江芷一怔,嘴里嚼着陈年老醋裹的花生,脑子里想着那些陈年旧事,淡淡道:“算不得辛苦,只是有些艰难。”
她过去在很多难熬的时刻当真恨极了三寸钉,觉得她毁了自己的一生,让本来可以锦衣玉食长大的自己不得不忍受那么多的痛苦去练那劳什子武功。这种恨意一直到最近才有所消减,因为她仔细回想了下,哪怕过去她那恶鬼师父没有把她拐走,大梁还是会一分为二,江家还是会被灭门,与之不同的,不过是那躺在地上的尸体中多了她一具罢了。
估计死去的江云停段墨心也没想到,他们那苦命下落不明的亲闺女,会在十二年后成为十二楼大厦将倾之时的唯一倚仗。
想着想着,她抬手给自己斟了杯酒,眼皮一掀问道:“脱缰?”
慕容鑫点头,眼里噙着笑意,在江芷仰头饮酒时笑意又消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烈酒入喉,江芷不过喝了小半口,就已经被辣得呲牙咧嘴,胃口倒是被打开了些,看着桌子上的菜都逐渐有食欲起来,伸手夹了块酥皮鸭子填进嘴里。酒的烈劲过去嘴里还留有余香,随着鸭子入口,酒香焦香油香混合炸开在味蕾,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又就着几口菜小呡了口酒,滋味确实不一般,心道怪不得许多人吃饭便爱配酒,原来妙处在这里等着。
眩晕的感觉来得太过于猛烈,江芷头脑一片空白前头枕在自己胳膊上,努力睁着眼睛对慕容鑫道:“大哥,你以后,别太难过……”
那时她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朦胧覆盖,根本来不及看慕容鑫是什么表情,眼皮一沉便睡了过去。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容鑫,面色苍白从袖中摸出一把光亮的匕首,“唰”一声拔/出来,站起身子一步步走向江芷。
昨夜苍乌说过的话一遍遍回响在他耳边——
“北越暗桩为了避免在南梁暴露太甚一损俱损,暗桩与暗桩之间每年的信物都会更改,今年的信物,乃为挂在马车四角的无声铃。”
老爷子死那天苍乌之所以出现在北屋附近,是他已经提前去过了南院,发现江芷并不在其中,故而又去了北边。哪想到了以后还没找到江芷,先撞上个鬼鬼祟祟的蒙面人,他闻出对方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便出手想将他拦下,对方不敌,下跪求饶,又在他放松警惕时使用致命偷袭,导致他重伤倒地。
此时此刻,慕容鑫脑子里好像分裂出了两个小人,一个说:“杀了她,她既然有北越人的信物,就肯定是北越安插在南梁的暗桩!”
另一个说:“万万不可!江冲老先生和咱家爷爷交情不浅,怎能趁人不在欺负人家里唯一的女儿,这与强盗趁火打劫有何区别!”
“她说她是江芷她就一定是江芷吗?反正江家人都死绝了,真正的江芷也失踪十二年了,鬼知道应该长什么样,就算来个人冒充,你就一定能认出来?”
“可这好歹是一条人命!”
“你父母叔伯的命就不是命了?如果她真的是北越暗桩,那么她就是造成慕容家今日局面的原因之一,事关家国大事,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慕容鑫停在江芷跟前,刀尖对着少女柔软的脖颈,口中喃喃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他手起刀落眼看就要刺穿面前人的喉咙,刀尖离肌肤仅有一厘之近时只听女孩发出一声呓语。
说得什么慕容鑫没听清,却让他整个人如梦初醒,全身僵住般一动不动半晌,突然就将匕首重重甩了出去,跑出去大喊道:“来人!来人!”
两名小厮立即围上来行礼:“公子。”
“去准备顶轿子,”慕容鑫揉着额头,心神不定的样子,“江姑娘喝醉了,得把她送回自己住处休息。”
两名小厮瞧着自家公子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敢多问,手一拱道:“是。”
晚霞下,精致舒适的软轿从大雅斋一路抬到南院里面,林婉婉早已回来,见江芷浑身酒气被送回来当即惊了一下,把她扶到床上就去厨房给她准备解酒茶了。
江某人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才醒,醒时意识回来眼睛还没睁开,扯着干哑的嗓子便嚷:“婉婉我渴!渴死了!”撒娇似的。
坐在桌边的人给她斟好一杯水,端着杯子走到床边,又耐着性子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下,她一口气将水喝光,睫毛眨了眨睁开眼睛,发现不是她温婉可人的林姑娘,而是脸比锅底还黑的李公子。
李秾皱着眉头,把茶盘放到床头小几上,目光回来时直接抬眼扫向江芷,语气“随和”:“能耐啊,跟人吃饭都学会喝酒了?你酒量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数?”
江芷自知理亏,垂着脑袋乖乖挨训,顺便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反驳一二:“鬼知道那酒的劲头那么大,我下回不喝那么多就是了。”
李秾挑眉:“你还想有下回?”
江芷抬眼:“我又不是小孩。”
“这是年纪大小的问题?这是酒量大小的问题。”
“是是是你酒量好,你酒量好你别喝醉了把我往床上拖啊!”
这时门嘎吱一声,两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为首的林婉婉左丘行呆若木鸡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两个丫鬟三个丫鬟……纷纷瞪着双一眨不眨的兔子眼望向他俩。
离谱,离天下之大谱。
那一瞬间江芷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咽肚子里,可无论内心怎么抓狂,面上还是干笑两声强撑道:“我刚刚说得都是开玩笑的,你们就当没听见嗷。”接着扭头看李秾,“你也当没听见。”
李秾:“噢。”
心不甘情不愿的语气。
远在大雅斋的慕容鑫听说江芷直到半夜还没醒,特地派了几个丫鬟来看看情况,还吩咐必要的话直接拉府医过去。
几个丫鬟也没想到一过来就见证那么刺激的消息,那看似清冷出尘的李公子背地里居然玩那么大,当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鸡飞狗跳的一晚上过去,第二日早江芷提着行礼带着小弟准备继续上路,左丘行没在慕容家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便打算继续往金陵去,与江芷他们正好同行。
出了慕容府还要去客栈接林夫人和小林韶,江芷庆幸还好车厢大,否则这么几个人她还真怕没地方塞。
结果走到马厩一看,她心跳都差点没了。
她车厢呢,她那么大一车厢呢,教谁给吃了?
一块来送行的慕容鑫连忙乐呵呵解释:“我瞧你原来那顶颜色太沉了,实在不像个姑娘家该用的,便又让人打了顶更好用也更好看的,你稍等,我马上命人给你装上去。”
江芷委屈巴巴“哦”了声,本来心情就够郁闷的了,在看到慕容鑫口中那顶“更好用也更好看”的车厢后差点两眼一黑蹶过去。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能将“姹紫嫣红”一词展示的如此淋漓尽致的配色,就像一只染了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在眼前晃荡,关键你还不能说听丑,砸吧半天嘴就只能来句:“就还挺……别致的。”
在场人谁都没有说话,但都在心中达成一条共识——慕容公子的审美没救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江芷花一千六百两买来的两匹宝贝马,硬是在一堆骚包颜色下被衬成了俩大傻骡子,恍惚中给了她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天空轰隆两声,是又要下雨的征兆。
江芷不敢再逗留,在慕容府大门口跟慕容鑫道了别,拖家带口踏上前方未知的路程。
慕容鑫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和颜悦色的样子,与此同时暴躁的情绪也日益递减,没了那股子令人不敢靠近的戾气。
他站在古朴厚重的大门下,颀长的身姿显得有些单薄,抬起胳膊对逐渐远去的马车挥手道:“江姑娘!世间山水有相逢!愿你我终有再见之日!”
一副洒脱明朗的模样。
待马车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慕容鑫回府,接过下人递的清茶,独自走进了昔日里人声鼎沸的客堂,静静站着,什么动静都没发出。
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半晌,他低头轻呷一口茶,目光低垂望着茶中浮沫,右手拿茶盖轻轻撇了撇,习惯地说:“方叔,茶淡了。”
回应他的,唯有满堂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