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一歪头,发现说话的不是和尚,而是个五大三粗的牛眼汉子,背上背着一把大刀,身穿粗布短衣,干净利落的一副打架做派。
而她的重点全然不在这位大老粗为何挑事,早在侧脸看过去的那瞬间,她瞳孔一紧注意力全被比武台下几道熟悉的身影给吸引过去了。
柳叶桃柳叶青姐弟俩暂且不提,好歹拍花林在过往年月里曾与十二仙门关系密切,称不上正道,也说不上邪魔,只是武功路数毒辣,为正派人士所不齿而已。
可骚气十足的大红花桥赫然闯入眼帘,阎陵光那厮怎么也来了!
左丘行不知江芷此刻内心的天翻地覆,还指着方才的汉子道:“这位应该是有‘铜陵小李逵’之称的虎霸王葛大永,十二年前天下大乱从北方退至南方,与众多乱民一起在铜陵占山为王多年,为人鲁莽小气,有几分名望,算不上豪杰。”
江芷嘴上“哦”了一声,眼神却完全凝聚在大红花轿上。
石榴红的纱幔被高高束,没骨头的朱雀主依旧躺在美人怀中吃水果,喷香甜蜜的香蕉只吃到果肉中间那截,剩下的连肉带皮扔出轿外喂了满地蚂蚁,似乎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他一掀眼皮,目光与山谷上斗笠下的一双偏圆凤眼撞个满怀。
偷窥被捉现行的江芷下意识低头,不假思索道:“不对劲。”
左丘行一头雾水:“不对劲?什么不对劲?”
站在两人身后的李秾道:“在这山谷下站着的,没有一名是正道人士。”
寥寥数言,醍醐灌顶。
左丘行觉得自己混沌的脑海中像裂出一条清明的缝,可那条缝合上的又太猝不及防,他还什么都没抓到就不见了踪影。
同样有这种感觉的,还有江芷。
嵩山派主持的武林大会,没有华山派、没有凌云阁、没有药人谷、没有奇门,来的全是和“正派”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旁门左类,甚至连明教这种命中宿敌都给请来了,场面也从群英荟萃变成群魔乱舞,别人干出来这事也就算了,可嵩山又是出了名的安分守己,实在太奇怪了,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别管旁的,我们继续走。”李秾道。
江芷点头,抬腿便往前迈出一步。
山谷里面相不善的葛大永吹胡子瞪眼“嘿”了一声道:“这仨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
当惯多年土大王,他早习惯别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结果来了敬亭山,遇到的狠角色一个比一个惹不起,这给他的落差感实在太强,憋屈到不行了,就想在一众武林人士面前找点软柿子捏捏耍耍威风,哪想三个“软柿子”还不买自己的账。
说话间红轿子里又是一个香蕉皮扔出来,正中葛大永脑门子。
阎陵光吃饱喝足手开始痒,担心派美人传话又被欺负,干脆自己扯起喉咙喊:“玄慧老儿何在!武林大会还有多久开始!再磨磨唧唧本堂主可就回光明顶遛狗了啊!”
邪魔头子惹不得,场中侍奉的小沙弥抛下句“阎堂主稍安勿躁”忙不迭跑去找玄慧问情况了。
以比武台为界限,谷内分为场内场外,场外露天,设有筵席,人声嘈杂彻天。场内筑墙,茅草为顶,看似稀松平常,入内佛光普照,几百罗汉打坐念经,木鱼声似冷夜秋雨大小不一,却又在杂乱中错落有致,整齐划一。
百人正中,玄慧专心念着往生咒,得知外面情况后敲击木鱼的手一顿,眼皮不抬道:“人都齐了吗?”
“差不多齐了。”
玄慧点头:“准备开始吧。”话落,停滞在空气中的犍椎再次落下,击在木鱼上发出一声“啵”的脆响,伴随响声,他继续念刚才被中断的经文——
“阿弥利多,无量。
毗迦兰多,无垢行。
伽弥腻,清泰故乡。
伽伽那,虚空。
枳多迦利,坚往谛往生。”
我佛慈悲,愿安抚众生魂体,不嗔不恶,赐以轮回。
“咚咚咚”三下鼓声传入江芷耳中,如雷声般沉闷压抑,这是武林大会正式开始的讯号。
所有武僧都集中在谷中,外面没有任何把守,明明再往前几步就能走出敬亭山,她的步伐却逐渐慢下来,开始只是停止,后来倏然转过身,直奔比武台方向。
李秾断然抓住她胳膊,沉声问道:“你想干嘛?”
“这场武林大会很不对劲,”江芷目光炯炯,显然已经做好决定,不容反驳,“先前飞流儿告诉我因为中原武林式微,所以武林大会早从以武会友改成以茶会友,可现在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
被她和柳叶桃从天而降砸塌的比武台又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搭好,只要有它在,就注定这里要有一场腥风血雨的比试存在,可里里外外给她的感觉,又好像不仅仅只是切磋身手而已,实在太诡异了。
她道:“就算不知道嵩山到底想干什么,起码把不合理的地方告诉那些人,让他们自己反应过来敬亭山上到底有多少猫腻。”
李秾抓住她胳膊的手越发紧,看着她的眼睛道:“那里面的人全非善类,但凡打过照面的要么伤过你要么想杀了你,你去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不听就算了,还很可能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至于么?”
江芷思索了下,道:“我不知道至于不至于,只觉得山谷里的人虽都是邪魔歪道,却也不见得全都不是好人,比如飞流儿,今日若不是我替他来,他不就要成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个了?”
说起飞流儿她就想起那个爱哭的老头子,偷鸡摸狗不对,但也没到活该去死的地步,况且能同“花石纲”决裂自立门户,说明也是有几分气节在的。
听她说完,李秾攥在她胳膊上的手终于松了松,长睫微微垂下,有些执拗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若放往常江芷说不定会以“危险”为由让他乖乖等她回来,可经此分别她心中感慨颇多,其中最明显的是她彻底意识到李秾的身手是完全配得上他的想法的,何况都是狗不理年纪的小屁孩子,最好谁也别说出“我是为你好”这种话,怪膈应人的。
于是她点头笑道:“好。”
二人相视片刻,同时将目光转向装死半天的左丘行。
左丘行:“……”
左丘行:“别这样看我,我是我们家尊贵的独生子,我爹年纪大了再要一个怪难为他的。”
江芷噗嗤一笑道:“没打算让你去,找个地方好生躲着吧。”
说完和李秾潇洒一转身,面朝深山再次往里走去,左丘行看着他俩的背影愣了半瞬,脚步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迈道:“等等我!不就是过去跟那群大老粗报个信儿吗!我行啊我可以的我来了!”
今日风大,斗笠总是被吹翻,江芷被吹得烦了,干脆将斗笠一拿,顶着满头飞舞的发丝回到山谷之上。
三位十字开头的少年人,个顶个的风华正茂,就这样头顶苍天出现在满心打打杀杀的“群雄”眼中,好像三截儿春雨过后刚冒头的嫩笋尖,隔着几十丈远都能让人感受到年轻生命的朝气与新鲜。
刚下比武台的葛大永顶着鼻青脸肿还不忘多嘴:“哟呵,这不是刚刚那仨鬼鬼祟祟的小崽子吗,怎么又回来了?瞧瞧那腰间还别着剑呢,快快下来让叔叔我领教一番你们的厉害。”语气那叫一个欠揍讨打。
江芷深呼口气,告诉自己“不是来打架的不是来打架的”,默念三遍后开口将自己对这届武林大会的所有疑点吐出个酐畅淋漓,说到最大的疑问时直接隔空喊话玄慧:“晚辈斗胆问住持一句!既然是武林大会,为何武林名门全然未到?华山派何在?药人谷与凌云阁何在?”
玄慧未来,换来遍地讥讽。
“小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叫武林名门全然未到?堂堂明教难道还称不上‘名门’二字?”
人群里不知是谁捧阎陵光臭脚,引来一串附和。
阎陵光在他的大红轿子里伸个懒腰,笑笑不说话。
江芷神情抽了抽,不知道为什么,听人把“明教”和“名门”联系起来她总觉得对方在骂脏话。
葛大永看热闹不嫌事大,口吻揶揄:“合着在姑娘眼里我等都是上不得台面不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臭鱼烂虾呗?所以才对嵩山派提出异议。”
这个问题太过刁钻阴险,回答什么都会拉仇恨。
万众瞩目中,姑娘还未说话,姑娘身边细目薄唇的晚娘脸小子点点头替她回答:“阁下对自己定位颇准。”
轻飘飘的语气,没有刻意阴阳怪气,但比阴阳怪气还使人窝火。
一言激起千层怨,比试中断,众人箭弩拔张将矛头对准了三个年轻人,混乱中不知是哪个嫌命长朝李秾射出一记短箭,被他轻松躲过落了个空。
确定完李秾无碍,江芷再抬眼时神色一变,把手中一直没派上用场的斗笠往下一抛,平平无奇的斗笠在她手里脱出竟如同飞镖一般势如破竹击倒一片人,形势再次大变。
察觉到李秾望向自己的目光,江芷道:“别想多,我不打架,我讲道理。”
接着瞥了眼看向他们目露困惑的葛大永,精致的双唇轻启,温和道——
“再看弄死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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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