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瞬间李秾没有感受到身体的重量,相反,他感觉自己轻成了一片雪、一把风,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隐隐约约响着他母后过去哼过的歌谣,似近似远,缥缈不定。
其实他的五感早在刘沉把他从雪里刨出来就已经丧失了,所以拔剑自刎,坠落高楼这连着两个动作,做起来没有丝毫踌躇,甚至听到血中脖颈喷淌的声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这个世界是让他想要逃的,一刻都等不了了。
李秾的眼前逐渐漆黑,连漫天飞雪都变成了飘扬的灰烬,灰烬中,有一条小路若隐若现,小路无尽头,似要通往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
李秾一点都不怕,因为他知道,那条路上有父皇母后,有他爹,还有他的阿芷,他们都在等他。
手腕上的续命缕被鲜血所浸透,李秾的意识成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线,马上就要绷断了。
万人朝他涌去,万人无一敢扶他。
刘沉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哆嗦着手脚就要冲上前,身后却忽传马鸣。
雪天地滑,马失前蹄,重重跌在了地上,连带江芷也被一下摔得不轻。
但她来不及喘气,爬起来便朝城楼下冲去,任何人挡在她面前她都会要对方的命。
“李秾!”
江芷心中本有希冀,一路大喊李秾的名字,可等跑到楼下,一眼望到血泊中人,全身的血顷刻凉透。
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衣服,手里握着她的剑,自刎于茫茫雪中的好景江南。
不同于以往悲痛时的哑然失声,这回江芷活似疯了一般的大声尖叫,双手在头发上胡乱撕了一把,接着爬到血泊中,抱起了无生气的人便笑:“你干什么啊,你别吓我啊,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来给你收尸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还活着呢,你别留下我走啊!”
江芷用手死捂住怀中人脖子上的割口,可无论怎么捂,血还是会从指缝中渗出来,染红了她的手,衣服,全身。
李秾在呼唤声中微微睁眼,涣散的双瞳凝聚在江芷脸上,嘴角扬起淡淡笑意:“阿芷,你来……接我了啊。”
说完了这句话,眼里的最后一丝幽光也散尽,握剑的手彻底松开。
江芷的眼一眨不眨,呼吸也忘了,生怕反应过来怀中人已经没了动静的事实。
就这么一直过了很久,她浑身一抖忽然又哭又笑,拼命抱紧怀里的人,紧到似要随他而去一般,如往常嬉闹:“李秾,你别吓唬我了,我都还没死,你怎么能死,我害怕……我害怕……”
豆大的泪从她脸颊滑落混在血里,又随之一起融入雪中。
“怕”字从开始的颤抖哆嗦,变成了后来撕心裂肺的呼唤。
她不断叫他的名字,不断说着自己有多需要他,可怀中的人就是丁点反应不会有了。
三年光阴,数以千计的日夜,那是她一生中最无法割舍的时光。
如果是三寸钉的死是在江芷心上掏了一个大口,那么李秾的死,就是彻底把她打下十八层地狱,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乎的。”江芷哭着笑,指尖在血中蜷缩,“你就算杀了所有的人,我都与你一起,站在你那一边,千古罪人也好,大逆不道也好,我再也……再也不会与你踏上不同的路。”
“因为,我喜欢你啊。”
江芷把脸埋进李秾怀中,如往常受了委屈寻求安慰一样。
可是再也不会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了。
她伸出手,把李秾掌中的剑取出,手覆上去,十指紧扣。
雪花覆盖在二人身上,一层又一层,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刘沉疯疯癫癫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对着城楼上高呼万岁,一会又想冲到尸体旁边,好在被及时赶来的谢望阻止住了。
虽然情人丝损伤大半,余下几根尚能暂时对付。
“我只是想复国而已!”刘沉双手死扯拦住自己的细丝,鲜血直流也不松开,猩红双目望着雪丘咆哮,“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皇!”
若干将士群龙无首,战场冲锋他们是强项,但眼下这种情况,等不到刘沉发号施令,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一个个僵站在原地。
画面悲凉引人发笑。
谢望凝视被雪覆盖的两人,道:“谁错了。”
林婉婉心如死灰,淡淡摇头:“没有人错。”
“只是有些人,遇上的时间不对,所以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未入江湖信善有善报,入江湖信弱肉强食,世人不懂天道,所以泥塑菩萨金塑佛,恳求绝望中能有一线生机,今世苦难渡来世安乐。可少有人参透,无论安乐还是苦难,修不来亦渡不过,天道本冰冷,如雪花在身,你不知这片雪是能融入皮肤还是刺穿皮肉。然融入和刺穿与否,皆是无常。
……
三年后,临安,冬。
沈家大门口,两名奶娃娃在下人的看护下和泥巴玩。
天气算不得冷,只是沈期期小脸娇嫩,风一吹脸上就红粉一片,春日里的桃花瓣似的,加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别提多让人稀罕。
沈家小姑娘在小孩里长相算是特别好的了,就这样,还是被旁边的小男孩衬成了小毛丫头,不知道的打眼一看,还以为是两个小姑娘在一块玩。
十八般兵器比葫芦画瓢捏了一堆,常乐不仅手上沾了泥,脸上也是被蹭的泥点子,倒破天荒的不显邋遢,脸被泥点衬得越发莹白如玉。加上他小脸又圆乎乎的,若在眉心点上红点,真与画上抱鲤仙童无异。
下人算着主母快还家,赶紧招呼丫鬟把俩小的带回去洗脸洗手换衣裳,免得挨说。
沈期期哼哼唧唧不想回去,发着小脾气抗议:“娘亲平日里都不让我玩这些,捏好了也都给我丢了去,好不容易等她出去了,你们又不让我玩了,你们都是坏人!”
眼见小嘴一瘪要掉金豆子,常乐从自己捏的里面捡出两个捏的特别好的塞给她,奶声奶气道:“我把我的给你,姨姨听说是我给你的,肯定就不收走了。”
沈期期的心情这才舒坦点,眼里的泪珠子也慢慢收回去。
丫鬟抱起小气包子好声劝慰:“婢子们也不想打扰小主子玩呀,只是您也知道夫人是最讨厌您把衣服弄脏了,咱们得在夫人回府之前把自己收拾干净不是?”
沈期期嘟囔:“那为什么常乐就可以?”
丫鬟:“因为常小公子是男孩子呀,您是姑娘家,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沈期期听着不喜欢,果然又开始闹了,常乐用捏的小刀小枪哄也不好使了。
一直等戚莲儿回来了,沈期期才算消停。
闺女犯法,亲爹遭罪,在书房算一天账的沈奕也被殃及池鱼,一大一小面壁思过。
常乐洗干净了小手,抓住戚莲儿的袖子,摇摇晃晃求情:“是我要玩,所以姨夫才让期期陪我玩的,姨姨不要罚她了。”
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睫毛长得像把小扇子,任是铁石心肠也受不了,何况常乐还算是吃戚莲儿的奶长大的。
戚莲儿弯下腰,把常乐脸上没洗干净的泥渍擦了擦,柔声说:“姨姨不是在罚期期,姨姨是让期期长记性,玩当然可以了,但是说好每天要认完五个字才能玩的,她今天一个字没认就玩,姨姨当然要生气了。常乐不也是习完字才被准许出来玩的吗?”
常乐想了想,乖乖点头。
而且他可不止要认五个字,他是每天背出一首诗才准外出放风的。
娘亲说学习要从娃娃抓起,不然等长成舅舅那个德行,就晚了。
看着常乐似懂非懂皱眉头的小模样,戚莲儿气也消了,轻轻掐了把小胖脸:“好了,今天姨姨给你做桂花糖藕吃,你教期期识字,识够五个姨姨就不罚她了。”
常乐这才喜笑颜开,甜甜地点了下头:“嗯!”
说来也奇,读书人老沈绞尽脑汁教不会姑娘五个字,结果常乐过去对着沈期期手舞足蹈讲上一阵,沈期期就全会了,让亲爹无比挫败。
尤其是在饭桌上还看到自家小棉袄抢着给常乐夹菜,沈奕挫败感更重了。
这才三岁啊,要了个老命了。
吃完了饭,戚莲儿见外面天色不早了,便带人亲自送常乐回十二楼。
常乐那个不靠谱的舅舅说好的看孩子,结果把孩子扔沈家就不知道去哪了,影儿都看不见。
临出门,戚莲儿特地吩咐丫鬟,把从庄子带来的两匹缎子装好一并带着。
这几日天气不算好,总灰蒙蒙的,鲜艳的缎子做成衣服,光看着便让人心情好,她特地给江芷林婉婉选的样式,别处都买不着。
自从三年前叛军首领一死一疯,余下叛军便分成了好几股势力,不必朝廷出马,整日光忙着自相残杀,加上北越也对他们视作眼中钉,到了如今,已经尽数隐姓埋名,不知潜伏在何处了。
百姓们也就在这三年时光里重新过起日子,虽然也是提心吊胆,但总算有了喘气的功夫。
民生改善下,沈家绸缎庄近年生意越发好,沈奕身子骨不行,故而产业皆是戚莲儿打理,日子忙碌红火。
回十二楼路上,天上飘起细细的小雪花。
常乐不知这是什么,下了轿子伸手去接,两只眼睛都亮了,稀罕的不得了,进家门也不顾着和林婉婉撒娇了,捂着手迈着小短腿,急急慌慌就往后院跑。
十二楼江大当家身子不好吹不得风,三年来不出家门不见客,临安城人尽皆知。
董生本在训练镖师练功,挪了挪瞎眼上的黑布眼罩,左眼余光瞥到那一小截圆影子,注意到小孩动作,扬声笑道:“乐儿,献宝去呢?”
常乐头也不回,颠着小脚丫子往前跑,吐字不是很标准,小喘着气努力道:“我手里有小发!给娘亲看!”
“知道啦,你慢着点!”
结果等赶到房里,常乐气喘吁吁地把手一摊,“小发”也没有了,只有一小片凉凉的水渍。
“娘亲,怎么会这样。”常乐靠在榻边,脑袋瓜耷拉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两只小胖手,失落道,“发发没有了,天上掉下来的发发不见了。”
房中没有点灯,空气里满是苦涩的药味。
昏暗中,榻上女子托起半张脸,下巴尖瘦,轮廓精致,长发如水披在肩头。
“第一,你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花不是花,人家叫雪,落到手上就是会融化的。”
“第二——”
江芷咳嗽一声,下意识别过脸,哑着嗓子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娘,你姓常我姓江,你爹娘早死了。”
常乐本来还只是有点小郁闷,被这话一刺激直接哇一声哭出来,转头就往外跑,跑到一半转身指着江芷控诉:“你又这样!我再也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你是最坏最坏的娘亲!”
江芷又气又好笑,咳嗽时泪花子都给震出来了,瞅着常乐气鼓鼓往外去的背影,不仅不哄人,还极其没有同理心的来了句:“把门带上。”
常乐气死了,学着舅舅,小胖手抓住门就是一摔。
但力气太小,没什么杀伤力。
把小孩气走,江芷又咳嗽了半天,趴被窝里昏昏沉沉眯了半晌,一直到烛火亮起来,她睁开眼,才发现林婉婉已经把菜都布好了。
“从白天喝过药躺下,就没见你吃东西,好歹起来吃碗粥。”林婉婉把帕子用热水浸湿,上前给她擦脸擦手。
江芷不愿婉婉在小事上为自己操太多心,便很听话的起来漱口吃饭,即便吃不下,也逼着自己多嚼了两粒米。
粥是猪肝粥,补血益气还能明目,就是那股子腥气不大招人待见。
江芷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但喜欢不喜欢的表现也很明显,从喝粥用不用勺子就能看出来。
林婉婉其实也知道她真正喜欢什么粥,但不敢做,怕惹她伤心,也惹自己伤心。
吃完了饭,林婉婉命丫鬟把这两日收的礼都端进来,一样样给江芷过目。
听着多,其实也就两样东西,一是戚莲儿送来的缎子,二是一瓶子药丸。
“我这两日正想给你再做几身衣裳,等着过了年开春穿,可巧莲儿就送来了,”林婉婉道,“我摸着倒比市面上的还要好,花样也好看,省了自己再去挑。”
江芷点头,目光看向绸缎旁边的葫芦形羊脂玉药瓶:“这又是什么?”
林婉婉目光一顿,轻舒口气道:“药,说是对身体好的,我是想回绝的,但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要和你说一声,然后再作打算。”
江芷眉梢略扬,意味深长看着林婉婉,笑道:“一般人的礼你可不会跟我商量完再做打算,这药是哪位神圣送来的。”
林婉婉终于忍不住长叹口气,垂眸道:“端王府。”
江芷心里顿时了然。
三年前她被端王救了一命,人情至今没还,她想着对方总有一日会找上门,这不,来了。
时机还选得那么妙。
“我是实在不想让你掺和那些事的。”林婉婉面带忧色,神情在烛火下更显焦急,“原先南梁为个正统整日吵个不停,陛下为了民意,便多年不立太子,可如今北越那二位都……都已经……如今什么正统不正统的,哪还有人愿意提起。”
三年前建康府那战北越吃了一记大亏,半个国力几乎搭进去。江芷推测着赫连业估计咽不下那口气,但民意朝廷都不支持他再度动兵,所以把气全撒那俩俘虏皇帝身上了。
不然连建真之变都能苟活下去的两个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想不透。
然无论怎么死,眼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多年过去朝廷终于得以立储。
“端王这时候示好,真可谓司马昭之心!”林婉婉愤恨道,“这是硬把十二楼往浑水里带,唯恐天下不乱。”
江芷笑了,眼眸在烛火下反出淡淡光芒,心平气和道:“就算没有他,十二楼也未必能得清净。”
龙椅上那位至今育有十二子,除却早夭的和往年死在建真之变上的,现有的也仅是四位皇子而已,但这四位皇子都已成年,没一个会是善茬。
不是端王,也会是周王赵王燕王,只要十二楼天下第一镖局的名声还在,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们还愿意凭着往日情分,叫江芷一声江大当家,那些王宫贵胄们明面上不能处置的腌臜事,江芷就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那……依你的意思,”林婉婉迟疑起来,目光望向白玉葫芦“这瓶药,咱们就不回绝了?”
江芷呷了口花茶清口:“收都收了,还回绝什么,回头让江盼宁试试有没有毒,他吃了没死我再服用。”
林婉婉噗嗤一笑:“知道了。”说完脑筋转了一圈,“不日前兰渚山地震,听说房子倒了不少,不少人流离失所。陛下体恤百姓,特命端王爷亲自赈灾,如此兰渚山一脉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我明日便带人前去施粥,十二楼的镖旗一亮,想必端王也就能知道我们的意思了。”
江芷附和:“我与你一起去。”
林婉婉皱眉:“可你的身子。”
江芷苍白着一张脸,却勾起抹笑:“缩头乌龟似的在后院待了三年,总不能再待三十年,总要出去的。”
林婉婉仍不放心,惴惴不安道:“外面……”
江芷:“我知道下雪了。”
她的眼中闪过万念俱灰的空荡,转瞬间恢复熹微光彩,淡淡道:“没关系,割不死人。”
……
次日,黑白双马开路,十二楼的马车抵达兰渚山下乡镇。
这实在是个风景美如画的地方,细雪都无法掩盖的碧水青山。只是目光所及皆是断壁残垣,屋瓦白墙成了废墟一堆,百姓们守在废墟外,有的躺在临时搭的帐子里睡觉,只露出双伤痕累累的脚,还有的守着死去亲人的尸体哭,悲痛到上气不接下气。
死气沉沉的一片。
粥棚搭好,江芷林婉婉亲自施粥,晌午抵达,直忙到傍晚才松第一口气。
喝完茶,林婉婉坐下瞧着灾民,狐疑道:“怪啊,真是怪。”
江芷松开攀膊看她:“哪里怪?”
林婉婉:“兰渚山离临安又不远,灾粮灾银估计早就到了,刚才施粥也没见他们狼吞虎咽,可我怎么就觉得,这些人脸上一点盼头没有呢?”
江芷顺着林婉婉目光望向灾民,道:“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地震绝不是个好兆头,尤其北越那两位刚传来死讯不久便摊上这事,皇帝老子没下罪己诏便算轻的了,百姓们能不多想吗?何况南梁民心自在裴将军冤死时便降得不是一分半点,倘若人人都对家国无望,所到之处自是一片死水,何来盼头。”
林婉婉细思片刻,声音低下来,附耳道:“那他们争夺的哪里是储君之位,这是在夺民心呢。”
江芷笑:“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我们且看着吧。”
林婉婉点头,观了观天色,道:“走吧,天黑之后常乐要是找不到人抱又要哭了。”
江芷自是同意,二人起身。
与此同时,梵音至,有一僧踏雪而来。
年轻僧人赤足行于众生之间,单手立胸前,身着一袭洁白袈裟,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口中默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出入所经之路,有桥一座,江芷撑伞过桥,伞檐虚掩侧颜,与念经之人,擦肩而过。
在冬天结束就要在冬天开始。
不管怎么说上部总算肝完了,新的故事也要开始,介于我那该死的工作,大家不用蹲,能日更了会在简介说(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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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