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窒息感太过于强烈,江芷不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嗓子干到快要冒烟一样,渴到顾不得身处何时何地,掀开被子冲下床便去找水。
桌上的茶壶样式倒好看,但一滴水没有,对着壶嘴往嘴里再倒,进到喉咙里的也只有干燥的空气。
帐中燃着三盆炭火,江芷感觉自己快被烤干了,就像被困在一个大蒸笼中,多待一刻人就要疯。
她找到厚帘拼劲全身力气一推,身着单衣扑在雪中,抓起地上的雪便往嘴里塞。
雪水融化滑过她的喉咙,嗓中刺痛的烧灼感逐渐传到她的神经,全身知觉霎时恢复。
从头到脚的灼烧感退却,刺骨的冷意袭击江芷的身体。
理智也在这时回来。
她抬头看见茫茫大雪,雪中营帐屹立,帐外身穿铁甲的众多护卫神色匆忙来回踱步,眼睛时不时往山谷的小径张望,仿佛在期待什么人来。
强烈的狐疑涌在江芷心头。
光看营帐和这些人的衣着,她会以为自己在哪个军营里,但若仔细瞧,就会发现这些人的甲胄样式不属于叛军也不属于北越女贞,更像是……南梁正统护卫兵。
江芷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喉咙一痒,猛地咳嗽起来。
直咳到心抽疼,她的头顶出现了一把伞。
伞的样式很普通,素面木柄,甚至可以说质朴。但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看似平庸的净色伞面其实不是纸做的,而是丝帛。
握住伞柄的那只手,白净纤细,指腹到指尖无一丝薄茧,很明显是年轻女子的手,并且是养尊处优的女子。
江芷一通咳完,脸带脖子烧得通红,抬头望见一张清如谪仙的面孔,来不及讶异,张嘴嗓音嘶哑异常:“你们是谁?我在什么地方?”
女子眨了下眼,睫毛上凝结的冰莹簌簌落下,融化在眼睑下一小块温热的肌肤上,右眼下的一颗小痣越发清晰明显。
“我叫琳琅。”女子朝江芷伸出一只手,声若脆玉,“你晕倒在我们的营地外,是我的主人救了你。”
江芷的疑问依然很多,但被风一吹,头脑便冷到麻木,来不及思索更多,只想赶快触碰一点温暖的东西,什么都行。所以她攥住了女子的手。
刚回到帐中,江芷反应过来,连忙询问:“与我一起的那名老者在哪?”
琳琅:“他走了,早在你昏迷的第二天便醒来走了。”
江芷:“那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琳琅摇头:“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把从你身上掏出的一件血衣带走了。”
江芷心里难受异常,说不出什么话,静默半晌后忽然道:“敢问姑娘,我在此昏迷了多久?”
琳琅:“三天。”
江芷一阵心惊肉跳。
一消失消失三天,她都不敢想十二楼的光景。
江芷起身对着女子一拱手:“在下临安十二楼江芷,家住天阙大街中间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姑娘日后若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尽管差遣,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女子噗嗤一笑,莹白指尖虚掩樱口,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主人,你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江芷顿了一下,道:“如此,便麻烦琳琅姑娘带我去见恩公一面,既是道谢,也是道别。”
必须得尽快回去了。
不仅因为担心林婉婉他们,还因为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剑似乎还遗落在那山崖底下。
主帐外,风雪依然,江芷撑伞等待。
没等多久,琳琅从中出来,道:“主人有要事在忙,不能及时接见江姑娘,江姑娘请自便吧。”
厚帘掀开落下,江芷在落下瞬间朝里一瞥,瞥到一年轻男子端坐其中,低头翻卷,左右两侧站有数人。
一眼收回未看清全貌,只瞧见男子入鬓的眉角,以及袖口翻滚的金丝鳞纹。
正愣神,忽有马蹄声破雪而来,马上人高声大喊:“前线来报——建康府破!临安危在旦夕!请殿下速速决断!”
后面的字眼江芷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内前半句的内容死死吸引了注意,将头一转,瞪大眼睛望着琳琅:“叛军竟对建康府发兵了?”
可琳琅似乎并不是很想回答她这个问题,长睫垂下樱唇紧抿,对她福了福身,转身回到帐中。
江芷穿的是琳琅的衣服,冬日裙摆里外三层,一抬腿险些跌了一跤,平稳身子时握伞的手松了一松,伞落入雪中,雪花兜头盖下。
感受到额头彻骨的凉意,她心里忽然涌出股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站直身子未去捡地上的伞,而是大步跑到马下,用三天没吃饭的力气将马上护卫往下一拽,沉声道:“得罪了。”
护卫也没想到这看着就剩一口气的姑娘力气还不小,五十里加急本就累人,就这不提防一拽,居然真被拽下马了。
江芷顺势跃身上马,手握缰绳一甩:“驾!”
烈马竟也愿意听她的话,虽然挺不乐意地嘶鸣一声,但还是蹄子一撒扬长而去。
江芷恨不得奔到李秾面前问个明白,问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给他的那封信,如果看到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难道他当初的承诺当真都是假的?
一路疾驰抵达略为眼熟的分叉口,东通战场,西通高崖。
面对交叉口,江芷虽想狠心视而不见,但握住缰绳的手一紧再紧,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夹马腹,掉头而行。
山崖下,冷风狂呼啸,雪花落满头。
林婉婉就屹立在雪中,不吃不喝,已经过了整整三日。
若非谢望趁机往她体内渡了些内力,估计早成冰人。
常乐被文儿墨儿带去有人烟的地方照料,江盼宁挨了一手刀,昏迷过去一并被带走,剩下的人也跟随前去保护她们,最终留下山崖下的,除了林婉婉,只有谢望。
谢望离她很近,可以说就是紧挨着,好随时防止她摔倒在地。
可他看不懂她。
江芷对他来说亦是意义深重,正如他此刻亦是心如刀绞。但他也明确的明白,自己心中的悲痛,不及掌柜的心中的万分之一。
谢望不懂女子间的这种情感。
殊不知对于林婉婉而言,江芷就是她理想中的另一个自己,江芷没有了,她的生命便也被抽走一部分了。
江芷终结于此,林婉婉便也定格于此,这片雪景深深印刻于她的生命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天地哀寂,万物无声。
可就在这时,马蹄声在他们耳畔响起。
谢望以为是江盼宁醒来闹着过来,转头正准备去劝,不料眼皮一掀,落入眼帘的竟是江芷那张脸!
“大当家的!”谢望脱口而出,震耳发聩。
林婉婉浑身一震,全身寒冰节节开裂,大千世界所有光彩齐齐跌入眼中,颤抖着转头一望,霎时间腿脚软如松泥,跌跌撞撞朝骑马之人冲去。
风雪中,江芷下马,望着林婉婉,道:“我消失三天,你就在这站了三天?”
林婉婉声音哽咽至极:“我以为……我以为你……”
江芷眉梢一扬,明明眼中湿润,神情却带股自嘲般的讽意:“以为我死了?”
转眼,江芷语调一拔:“可我即便死了又怎么样!”
“我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十二楼便要就此消亡了吗?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我即便粉身碎骨化成灰,你们也还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不能站在这里埋于雪中!”
话至此,林婉婉终是冲上前抱住江芷放声大哭,千言万语化作泪千行,一个字说不出,只有搂住江芷的手在不断收紧。
直到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她才确认眼前一切不是泡影。
江芷不会死,永远不会,即便短暂离去,亦会归来。
乌云压境,暂时的晴光过去,暴雪将至。
建康府中,叛军蜂拥,以裴家军为首的全体将士誓死守护城池,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佟令右眼被箭锋擦伤,整个右眼眶成了只血窟窿,鲜血涌了又涌。可他丝毫顾及不到自己,枪断了就用刀,刀卷仞就以身相搏。
因为有越来越多的生死兄弟倒在他的面前,哪怕他们每个人都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但做不能以一敌千以一敌万,敌不过气候尽失的王朝和取之不竭的敌军。
而就在所有仅剩南梁将士以为大厦将倾之际,叛军却势头一转,关城门撤云梯,矛头赫然对准城中北越强兵。
女贞人不懂这突变异象,加之本就作为主力厮杀,此刻早有筋疲力尽,几乎是被叛军单方面屠戮,建康府中多水路,他们出不去门,入水也只有死路一条,毫无反击之力。
而他们的将领谢无垢,负隅顽抗良久,终被昔日中齐太子一刀刺穿身体。
生命最后关头,谢无垢望着李秾,面上无悲无喜,仿佛等待这天已经等待许久,有的只是万事归落于尘的释怀。
“在人来客栈门口,你问我为什么杀了你父皇。”谢无垢跌在雪中,脸色随着血的蔓延而苍白。
他缓缓开口,声似百年沉钟孤寂:“小太子,你知道牵羊礼吗?”
“要把一位皇帝的衣服剥去,裹上羊皮,跪在地上学羊爬,在满堂女贞人的注视下,对他们王磕头称臣……”
谢无垢的双瞳灰暗下去,音量越来越低,直到声音戛然而止,落在皮肤上的雪再也不融化。
李秾手里的刀尚在滴血,可不过一阵风,血珠就凝固在刀上,融不化落不去,脏而刺目。
耳边有大笑,是刘沉的。
一朝血海深仇终于得解,临安宝地近在咫尺,拿下临安再攻北越,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刘沉何止想笑,简直高兴到想杀了自己,好到地下告诉先皇如今这一切。
最后一步,只要能亲眼看着李秾登基,即便把他五马分尸他也能瞑目。
刘沉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当即提议:“建康府已拿下,殿下不如登城楼,让所有将士一睹新王威仪!也好鼓舞士气,令我大军继续往南一举拿下临安!”
“新王……”李秾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麻木空无一物。
“你十年蛰伏,门士遍及军中,眼线密布南北,到头来不称王不夺权,只是想把我一区区旧主扶上帝位?”
刘沉斩钉截铁:“我过往发誓此生誓死效忠你的父皇,你的父皇不在了,你便是我全部的指望,没有你,我刘沉今日所谋一切将毫无意义!”
李秾未有言语,转身踏向城门,丢下沾血的刀,握住了江芷的剑。
踏遍重重阶梯,踏上城楼那一刻,楼下山呼万岁。
李秾的视线所及之处皆被黑压压的脑袋占据,位于万人之上,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生气。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刘沉立于万军之首,仰头高望,梦中场景终于实现,不禁泪流满面。
而就在这山呼声中,李秾面不改色的拔剑,手臂一抬,剑锋径直割过脖颈。
瞬间,血花飞溅。
另一方远在来路的江芷,茫茫雪中只瞧见远方高处有一抹黑点屹立,不过眨眼,黑点直直坠落城楼。
上部还有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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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上部尾声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