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子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他既想冲上前抓住三寸钉,又要拦住往前冲的江芷,老头习惯灰暗的世界多年,却从未像此刻害怕过。
也从未像此刻急切的希望自己能看见。
他想看看,哪怕一眼也好。
可上天到底没让他如愿,直至最后一刻,他的双目都是一片模糊。
只有一道声音,穿过重重黑暗,直击他的内心。
在洛惊春的咆哮和江芷的哭喊声中,三寸钉历来强硬的神情像是有了一道裂痕,生命最后关头,流露出的三分不舍竟比天高比海深,浓烈到能使雪花融化,使六月艳阳感到烧灼。
她望着清云子,好像不是在看一个风浊残年的老头,而是那个一身青灰道袍,倒骑毛驴,曲声悠扬的奇门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很多东西搞不懂就已经过去了,等再归来,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永是幼童模样,即便近在咫尺,仍有万尺鸿沟,今生今世,遥不可及。
三寸钉笑了下,开口说:“小牛鼻子,下辈子再见。”
洛惊春疯狂想将三寸钉从身上甩下,口中咒骂不绝:“你到底你干什么!难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吗!哈哈哈!你岂敢!你岂——”
洛惊春话未说完,随着一声轰天巨响,天地尘硝起,无穷内力似破土而出的巨树,使大地分裂,山体动荡,尘埃遮天蔽日。
江芷被迎面扑来的巨大力量弹出近十丈,张口吐出一大口血,等睁眼,视野便被一片血雾覆盖。
她爬起来,大声喊:“师父!师父!”
无人应声,死一般的寂静。
跑着找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血雾浓厚如细雨,连雪花都被染成了红色。
留在地上的,只有一袭血衣。
洛惊春死了,便是如此猝不及防,她的师父也死了,便是如此猝不及防。
江芷站在血雾中,小腿打着哆嗦,人却是愣着的。
一直过了很久,她才猛地跪下,抓起地上的血衣,嚎啕大哭起来。
她说不出怨憎或者悔恨的话,她太痛了,不止心痛,全身都要痛,痛到要死了一样。
她的人生充满了蛮横的不讲道理,天大的灾祸不打招呼说来就来,生离死别早已成家常便饭。她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一切,可直到现在,抱在三寸钉的一身血衣,江芷才知道,自己习惯不了。她不是没有情感的石头木头,她有血有肉,生老病死无一幸免,喜怒哀乐无法摆脱,当下血肉生生分离的感受,她到死都无法释怀。
她忍不住问,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痛苦的吗?
那来这大千世界走这一遭,究竟图个什么。
谁能告诉她。
天地寂静,万仞高崖缄默。
越来越大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未等落地,便融化在尚带温热的血雾中,化为一摊猩红血水。
清云子在血雾中伸手,指尖蜷缩,最后握紧,像在试图抓住些什么。
什么也抓不住。
他始终忘不了自己的十六岁,那实在是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时他刚被师父收为入室弟子,天资高,人聪明,眉宇间总带着股子倨傲气。师父要他收敛,可又说,少年嘛,心气高些不是坏事。
那时他受的唯一挫折,就是七杀门的紫衣姑娘。
第一次见面,他就被她当着武林群雄的面揍了个狗啃泥。
那日的天气很好,太阳大而圆,但一点不热,只觉得灿烂。
紫衣姑娘居高临下看着他,遮住了大片阳光,眉梢扬着,以一种散漫而强势的语气对他说:“小牛鼻子我告诉你,七杀门我师父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我叫孤平悠,记住了吗?”
年少的他记住了,并且发誓与这嚣张女子不共戴天。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怀念十六岁的自己,还是怀念那片灿烂阳光下,明艳动人的眉眼。
百八十年,看似很长,但真正活着的时刻,应该也就只有十几岁的那几天。
血雾消散,天地重归白茫茫一片。
江芷哭到身体和头脑麻木,即便停下来,脑海中也一片空白,成了一尊不会思考没有情绪的死物。
直到清云子倒地的声音传来,江芷的神经才动了动。
拔起两条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像刚学会走路的人,一步一摔爬向清云子。
看到老头面色铁青,江芷的睫毛抖了抖,动作急促了许多,先是趴在老头心口窝听了听,听到跳声后稍稍宽下心,紧接着脑筋就要一拍一拍动起来,僵硬紧张,仿佛眼前的一切事物都要重新定义,才能知道它们是什么。
她快糊涂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但分外清晰地知道——以清云子的情况,不能在这里拖下去。
而高崖一望无际,江芷抬头望着,只看见纷飞的雪花纷沓至来,冰冷的石壁如天梯漫长,似没有尽头。
来路不复返,想活,只能另辟蹊径。
江芷把三寸钉的血衣叠好塞入怀中,贴在了离心最近的位置,动作结束,又垂眸直直瞥着地上另一身破烂血衣,过了有半晌,弯腰抓起来。
她把散落在崖底的枯枝收集起来,一根摞一根,用衣带把枯枝绑在一起,最后成了一张非常简易的木筏。
忙完这一切,江芷把清云子拖上木筏,单薄的身影拖起木筏在雪地中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但雪实在太大,她前脚走,后脚脚印便被雪花覆盖,放眼皆是平整一片。
……
夜晚,军营中,到处篝火。
李秾忽然闯入帅帐中,见到刘沉开口第一句便是:“江芷来找过我?”
刘沉正在小酌暖身,听到这句话举杯的动作顿了顿,短暂静默之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畅快地舒了口气,面色从容:“谁告诉你的?”
李秾眸中锋芒毕露,眼神如两把割人的刀:“是我在问你话。”
刘沉见糊弄不过,干脆承认:“她是来找过你,但你当时放话谁也不准叨扰你,底下人不敢犯那个险,便将人打发走了。”
“一派胡言!”李秾彻底怒了,上前一把揪住刘沉领口,用力之大几乎把人提了起来。
李秾咬着牙,强忍住杀人的冲动:“我告诉你,江芷如果因此出了什么事,国仇家恨也好,亡国之耻也罢,我将与你彻底划开界限,刘沉,我说得出便做得到,你可以试试。”
这是李秾头回叫刘沉大名,整个人的气势像只即将爆发的狮子。
因为这回是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而刘沉静静望着眼前暴怒的孩子,一言不发。
也就只在这种时候,刘沉能在李秾身上看到独属于他父皇的影子,心中滋味五味杂陈,悲与喜交加。
李秾不愿去细品刘沉眼中的情感,一把甩开起衣领,转身大步朝外走。
刘沉压声怒斥:“大战在即,几十万将士等着你发号施令,你要往哪去!”
李秾的步伐未有停顿。
刘沉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怒色,起身追上去,拦住人道:“你现在因为一个女子离开军营,让那些豁出命追随你的将士如何看待?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说罢叹了口气,道:“追根究底不就是不放心那丫头吗,罢了,你留在军营,我带人去找她,争取把她带回来,去临安一共就那么几条路,如今下了大雪他们行路又慢,不愁找不到人。”
李秾的眼里带着审视。
刘沉冷嗤:“信不过我?你也动脑子思索一下,我要是真想要那江芷的命,她能活到今天?”
李秾气势上的敌意这才稍稍减退些。
“别忘了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是什么。”刘沉伸手捞起一件厚裘披身上,视线直直盯着李秾,“越到了紧要关头越不能掉链子,我已经不想跟你因一些小事而吵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
营帐的厚帘被刘沉一扬,黑夜里的雪花被风席卷,一股脑涌入帐中。
李秾头脑蓦地清醒,抬眼再望,刘沉身影便已不见。
他知道刘沉口中的“小事”并不全是指江芷,还有他那个荒唐的想要保住建康府所有军民性命的决定。
刘沉痛心于他的妇人之仁,觉得江南的风水已经把他带坏了,皇室的野性与杀伐果断,一去不复返。
可事实并非如此。
李秾从未把自己当成君主,自然也不会心怀天下,无论是建康府全城人的命,还是整个南梁所有人的命,他都不会在乎,他只在乎江芷,在乎对江芷许下的承诺。
所以他仍要坚持当下的决定。
想到江芷很可能被刘沉带回来,李秾有些坐立难安,心跳的速度都快了许多,在帐中不断来回踱步,时不时就要掀开帘子望向远方黑夜。
就这么一直捱到天亮时分,刘沉终于回来。
但并没有带回江芷,而是带回一柄沾血的长剑。
“江芷死了。”
刘沉眉上挂着凝结的冰霜,手一松把剑扔在地上:“他们的马车在半路上遭到袭击,江芷为了保住其他人,只身把人引开了,这把剑是在崖下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