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神色坦然:“来找个人。”
花见羞冷笑一声:“找个人?找个人犯得着打我钥匙的主意?小妹妹,我这双眼睛看过的人脸可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你撒没撒谎,我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江芷心想那你这眼力劲可真不大准。
那四个伙计里其中有一个窝藏火药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江芷此时并没有多信得过花见羞,全盘托出以后再被反咬一口污蔑他人,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江芷一脸“反正我说完了信不信由你”的表情,往前迈了一步道:“借过。”
花见羞依旧寸步不离门口,语气轻飘飘地刁难人:“你今日不跟我说实话,就别想出这个门。”
江芷烦了,眉头一皱伸手便想将花见羞推开,结果花见羞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两只胳膊看似柔弱无骨地贴着江芷手腕往上爬,实际暗含力道,打不开挣不脱,江芷力也使不出,两只手像被团软泥束缚着,别提有多闹心。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一个人,信不信随便你,你要再这样纠缠不放,休怪我出手伤人。”江芷语气不善。
花见羞也急了,三十多岁个人还被个女娃娃掣肘,一边惊叹对方身手,一边为自己感到不服,两种情绪使然,她便心一横,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阴阳怪气道:“呵,年纪不大口气可真不小,伤我?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伤!”
说着,两只胳膊倏然用力,大有将江芷整条臂膀卸掉的架势。
江芷没再与之纠缠,而是运功催动内力。强大凶悍的真气忽然自全身汹涌而出,直接将花见羞震飞撞到门上。
两扇门被撞开,江芷不犹豫,抬腿便往外去。
花见羞捂着痛处回过神,注意江芷要逃,怒喝一声:“想走!想那么容易!”说着便手一伸死死抓住了江芷的脚髁,朝着屋内便是一拉。
江芷遭这一拉差点惨遭跌倒,怒极之下几乎想照着花见羞的头便是一脚,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是脚髁一抬将那只爪子甩到了一边。
花见羞顺势跳了起来,拔出发上的簪子朝江芷刺去。
簪子是绿檀木的,制造算不上精巧,甚至能说是粗糙,应该是用了许多年,形状都有些变了,只不过香气依然。
江芷没带剑,不然连簪子带手都能给削断。面对花见羞这追魂夺命的一刺,她先是下腰避过,随即腿猛地一抬,脚尖冲着花见羞的手骨便是一撞,花见羞登时吃痛惊呼一声,捂着手吹了两口,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转头猛地看向窗纸上的窟窿,尖叫着扑过去:“我的簪子!”
江芷那一脚用力挺狠,花见羞的手又正对窗户,一下子过去,直接把簪子给踢飞出去了。
江芷本想着大不了赔她一个,外面罗刹风正凶,总不能下去再捡回来。
没想到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滑过去,花见羞就已经拉开窗户,纵身跳了下去。
狂风夹着黄沙从窗外席卷进来,似要将整间屋子掀翻。
江芷抵着风扑到窗户跟前,遮着眼睛冲底下的人喊:“你疯了!不就是一根簪子!至于跳下去!”
花见羞的身影在狂风中翩跹欲飞,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瞧出她趴在地上四处摩挲,应当是在找那根簪子。
风声中夹杂着一句回应,听不太清,骂骂咧咧的,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江芷环顾房中,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一根竹制的鱼竿上,她也不知道这疯女人在茫茫大漠里留着鱼竿干什么,不过现在确实派上了用场。
江芷抓住鱼竿的一端,将另一端从窗户延伸下去,忍着风沙朝窗下大喊:“抓住它!”
花见羞的屋子在北边,客栈大门在东边,就这个风力,要是靠从大门回来,半路上就给吹没了。
不过就花见羞这个疯劲,估计不找到簪子不会罢休,江芷也没指望她能多听话抓住竿子尽快回来,万一真被风吹跑,人来客栈一夜没了老板娘,可就有的是热闹可看了。
正当江芷寻思第二天拍卖大会还能不能如期举行的时候,鱼竿另一端忽然一沉——花见羞要上来了。
江芷也使足了力气把鱼竿往回提,等花见羞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赵钱孙李四个也赶到了门口。
四双眼睛瞧着被风吹乱的屋子和形容狼狈的两位女子,结结巴巴问怎么回事。
花见羞把窗户关好,簪子重新插入发髻里,长舒一口气鬼扯道:“没什么事,天热,想开窗户凉快凉快。你们四个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明天起晚了耽误上工可有你们好看的!”
等把人支走,花见羞便收起了那副老板娘架子,伸手碰了下江芷,难得做低姿态道:“刚刚多谢你了。”
房中的烛火早被风吹灭了,江芷在黑暗中盯着花见羞的脸,冷不丁来了句:“有病。”
花见羞:“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谁有病!”
江芷白她一眼:“为了根簪子连命都不要了,不是有病是什么。”
花见羞本想回呛,一个“你!”字说出来,顿了一顿道:“你懂什么,这根簪子是我男人留给我的,我当然不能把它弄丢了。”
江芷轻嗤一声:“只听说人来客栈有个老板娘没听说过有老板的,这个男人,想必是你胡诌出来,挡外头那些狂蜂浪蝶的吧。”
今夜在外面耽搁的时间已经够多,江芷懒得再跟她说更多有的没的,转身准备回房睡觉。
花见羞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听你的口音,你是打江南来的?”
江芷反手挣开:“你管我江南江北,是还没把架打够吗?”
花见羞不怒反笑:“好大的气性,想来你来头定然不小。我问你,你可在中原武林中听说过萧三郎的名讳。”
江芷一挑眉:“萧三郎?没听说过。”说着眼珠骨碌一转,“他就是你男人?”
花见羞一个在男人堆里讨生意的,加上年纪又大了,早不是什么含羞带怯的小女孩,眼下却秀眉一竖语气含怨带嗔:“我呸!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负心汉!”
江芷没兴趣听她说大人间的那些爱恨情仇,把用完的鱼竿摆回原处,顺口问了句:“大漠里头留鱼竿,你钓鱼还是钓骆驼?”
花见羞扭着腰肢走过去,放柔了声音道:“这根鱼竿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你们中原人闲下来不就爱钓个鱼下个棋吗。他出了玉门关本来是要去盐泽的,没想到走错了路,来了塔克拉玛干,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我奶奶救了,后来他就再也没离开过这片大漠。”
花见羞抚摸鱼竿,声音渐渐放沉,似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他们都说中原男子薄情寡义,但我爷爷临走之际还唤着我奶奶的名字,所以我不信他们的话。”
江芷补充:“甚至于还走了一遍你奶奶的老路,爱上了个中原人是吗。”
花见羞扭头望着江芷,又问:“你当真没听过萧三郎的名字?”
江芷头大起来,叹口气道:“姐姐,你得给我讲明白啊,比如这个萧三郎具体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长什么样,出身何门何派,这些你都得给我仔细说上一遍,我才能判断过往有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么个人。”
花见羞的眼神越发茫然起来,道:“二十五年前我十二岁,我爷爷刚去世沙匪就来闹事,抢了钱,还想把我和我爹娘都杀了,是他救了我们。在那之前我只当他是一个羸弱的汉人少年,根本没想到他还会功夫。他的脸,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还要清秀漂亮,打起人来却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把闹事的沙匪都杀了,还传授我武艺。跟我说,女子要想活得好,盛世靠学识,乱世靠拳头。”
花见羞走到窗前席地坐下,大漠中的月光穿过窗纸打满了她全身,把原本的泼辣风尘气剥离个干净,气质安静如白纸。
江芷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位老板娘已经三十七岁了,之前还以为她不过二十五六。
花见羞仰头沐着月光,自嘲一笑:“我当时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被一个长得好武功也好的男人救了一回,就铁了心想嫁给他,还想跟着他离开塞北,他去哪我就去哪。”
江芷在她旁边坐下:“你爹娘肯定不同意。”
花见羞摇头,耸了下肩道:“我爹娘同意了,但他不同意,他说我还太小,带回去也不能当新娘子,要我留下好好练功,临走之际还留下一根簪子当聘礼,说等我三十岁还没嫁人的时候,他就来娶我。”
江芷的目光望向了花见羞发上的簪子,一时无言以对。
花见羞脸埋膝上:“可我今年都已经三十七了,他还是没有来娶我。”
江芷低头思忖片刻,道:“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花见羞:“有,他似乎很爱吃一道名叫蒜泥白肉的菜,还在这时总是跟我提起。”
江芷:“……”
这算什么找人路子。
江芷压制着额头猛跳的青筋,酝酿了一下,说:“所以你并不知道这个男人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的人,只是和他相处了几天,然后他就走了,是吗?”
花见羞点头。
江芷顿了顿,道:“我说真话比较难听,你听不听。”
花见羞抬头,嘴角勾起抹略苦涩的笑:“你只管开口。”
江芷:“我觉得你被骗了。”
见花见羞不语,江芷还极其认真的补充了俩字:“真的。”
花见羞抓着裙摆的手逐渐收紧成拳头,顶着最后的倔强来了句:“何以见得!”
江芷:“话本上说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子,所以根本不会等一个女子三十岁时再娶她。做出这个承诺,要么他不是男人,要么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你。”
花见羞辩解:“他若不想娶我,何不一开始就拒绝我,还留下簪子做什么!”
江芷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不想明着伤害你呗。”
“毕竟鬼能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可以等一个人等上二十五年,我要是你,估计转眼就把他给忘了,簪子也早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花见羞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突然伸手把簪子拔了下来,狠嗅了一下上面的香气,坚持道:“我不管,三郎不会骗我的,他肯定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所以才没有及时赴约。”
江芷凉飕飕补上一刀:“什么事能一耽误耽误七年?”
花见羞转着眼珠子瞎猜:“万一他……他杀了个人!要在衙门里关上几十年才能出来,这样是不是很合理!”
江芷:“……”
不合理,但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江芷打了个哈欠:“即便几十年后他真的来找了你,那时候想必他也已经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了,你还稀罕他?”
花见羞摸着簪子,语气故意凹出一副娇滴滴的矫情劲儿:“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喽,别说他是个老头,他就算变成了牛羊猪,来了人来客栈,我还是要和他拜堂。”
江芷用一种“你彻底没救了”的眼神瞥着花见羞,看了片刻,忽然起身:“算了算了,横竖被骗的也不是我,夜深了,我回去睡觉了。”
走到门口,江芷一下子想起来今天晚上出来是干嘛的,便又转头对花见羞来了一句:“对了,你那四个伙计里有人窝藏了火药,我一个外人想管也不方便管,你自己多上点心,这要在明天拍卖会上把客栈轰一下子炸了,咱们全都玩完。”
“火药?”
花见羞眉头顿时拧起来,那些个情情爱爱一下子抛之脑后了,将信将疑地看着江芷:“真有此事?”
江芷:“你要是不信,就去找条狗,先让它闻闻那串钥匙,再让它沿着你整个客栈闻上一遍,总会有点蛛丝马迹。”
可能是太久没和女子倾吐过心事,也可能是才和对方结下短暂的生死之交,花见羞发现自己居然对这名初来乍到的小女子挺有信任,毕竟她可是最讨厌受人挑拨离间的人,此刻却在思考江芷话的可行性,也是神奇。
花见羞思忖片刻,点点头:“我会考虑你说的话。”
折腾到现在都已经到了后半夜,二人正要各司其事各睡其觉。
楼下却猛地传来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