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本在端着茶碗看好戏,听到动静抬头一望,一道翩然皎洁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年轻男子在二楼倚栏端坐,身着一袭湛蓝袍子,内衽洁白如雪,墨发高束,玉冠整洁,周身一尘不染,与杂乱无章的一楼截然两个世界。
范团对江芷贴耳道:“江姐姐,他就是把最后一间房占了的小白脸。”
江芷:“那他应该不是占了最后一间房,那间房本来就是留给他的。”
人来客栈有规矩,不到六月十五,二楼三楼雅间不可坐人。这家伙这么堂而皇之坐在二楼坐着往下望,要么背景不同凡响,要么和花见羞有些交情。
而依照这里老板娘的脾气来看,这名男子明显属于后者了。
因为那冷不丁的一声“且慢”,阿赵伸向门的手又缩回去,顶着一脸笑意对楼上的人道:“公子有何吩咐?”
男子手中纸扇一合,点向被他们架起的人,道:“踢人者另有其人,人来客栈不容人闹事,但也不兴冤枉好人,将人放下吧。”
阿赵面上闪过犹豫,又想到这人与老板娘有些交情,便转头吩咐后面三个:“把人放下。”
江芷顿时就不爽了。
她不反感关系户,但她反感关系户管闲事管到她头上。
悍匪免了去喂罗刹风,本来打心眼里看不上细皮嫩肉的男人,现在却连滚带爬着对小白脸三叩九拜,高呼着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
可等客气完,他面上便又恢复了方才那般狠戾的神色,额头青筋大鼓着,强压怒火道:“这位公子站得高看得远,自然晓得谁是挑事者,您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不如将那人是谁一并告诉我如何?”
小白脸一笑,轻摇纸扇道:“向我打听消息,可是要收钱的。”
好家伙,什么翩翩浊世佳公子,分明是个掉钱眼里的钱串子。
悍匪额头青筋又跳了跳,再看小白脸,眼里便带了层鄙夷,打鼻子里轻嗤一声:“您开个价。”
小白脸折扇一展,五个手指头伸了出来。
悍匪:“五两?”
小白脸悠悠摇头。
悍匪眉头一皱:“五十两?”
小白脸还是摇头。
悍匪一拳砸在了旁边桌子上,瞪着眼睛咬牙道:“五百两!”
小白脸笑笑不说话。
这时有眼力好的,盯着他扇面上的两句诗念出了声——
“山高应晓来人少,水深不知万物生。”
悍匪听着诗,眼珠子忽然咕噜一转,指着二楼的人喝道:“白衣蓝袍玉柄扇!你是百晓生个黑心狗!”
江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被冠以“黑心狗”三个字,百晓生也不生气,依旧摇着扇子笑吟吟看着他,道:“童叟无欺五百两,您看您是银票还是元宝?”
悍匪怒不可遏:“我元你爷爷个大头鬼!你这家伙靠着胡说八道不知骗了多少江湖豪杰的财宝!爷爷我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说罢抓起把刀便要直奔楼梯冲。
赵钱孙李这回手脚利索,一人开门三人架人,拎起来就给扔外面去了,开始还能听到几声砸门呼救,后来就丁点动静也没有了,八成是被风卷跑。
经历了这么一场闹剧,客栈里明显和谐了许多,大家的举止不约而同带了几分儒雅。
范团就着热闹吃了不少手抓羊肉,回过神见江芷一口没动,便催她:“江姐姐你吃点肉啊。”
江芷喝了口水,眼皮往二楼抬,故意扬着声道:“不必了,我怕吃不惯,还惹了一身骚。”
就差把“多管闲事”四个字直接贴在百晓生脑门上。
百晓生不恼,视线对上江芷眼睛,举杯朝她敬了杯酒,杯具是白瓷的,可比一楼的大茶碗好看多了。
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夜已深,外面的风越发汹涌,两扇门被大风推得嘎吱响。
虽然每个人都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与人起冲突,但二斤黄汤下肚,又摊上这么个蛇鼠一窝的地儿,还挤得紧,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还没回神拳脚就已经动起来了,临睡觉,空出来了好几间房。
上楼梯时,范团喜不自禁:“江姐姐说的没错,果然会有地方住的。”
范成阳低斥一声:“少说话!”
范团撇撇嘴,干脆学当个哑巴。
二楼三楼房间多,但每一间都很狭小,一间挨着一间,蜂巢似的排列整齐。
因不想离得太远,范成阳特地要的三间离得近的屋子,他和范团一间,老钱老孙一间,江芷单独一间,出了门走两步便能汇合,夜里万一出现什么状况也能有个照应。
阿赵将他们领到房间外,手里的一大串钥匙挨个揪下来发下去,前两间的都给完了,轮到江芷,他在一大串钥匙里又找了好一会儿,方揪下来一串递给江芷:“来,这是给您的。”
江芷接过,猛地便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吩咐阿赵:“劳烦等会烧盆热水送我房里来,多谢了。”
阿赵自然答应。
四人便自此回房。
江芷回到房里,又仔细闻了闻钥匙,奇怪的是方才那股子火药味又消散了,要不是那个喷嚏太突兀,她真以为自己出了错觉。
过了一会儿,阿赵将烧好的热水送来,提醒江芷夜里关好门窗便又退下了。
江芷没急着洗漱,而是先将阿赵用手抓过的盆沿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邪味,方揣着狐疑的心思脱衣服。
不过穿了半天,羊皮袄便已经看不出原形长什么样,用手一拍全是沙子,哗啦啦往地上淌。
江芷把浸盆里的布巾拧干水,先将身上擦了一遍,再擦脸,最后用本就已经半干不净的水洗头,等洗完头发,水就全黑了。
她把自己原本的中衣穿好,羊皮袄暂且放在了一边,鬼地方连块多余的擦头布都没有,她就干脆没擦,由着水珠在发尾滴答。
沙漠里的蜡烛是用骆驼油脂做的,燃起来火光没有那么亮,但很耐用。
江芷端着烛台在床铺上打量,倒没发现什么脏东西,就是用手一摸一层灰。
想想也是,一年才来几回人。
她把被子被褥重新拍打了一遍才再度铺上,趴上面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心想:“如果李秾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她紧接着便要去想那股火药味的来源。
虽然钥匙是阿赵给的,但也不一定确定那个人就是他,毕竟后来再闻便闻不到了。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一大串的钥匙。
店里跑堂的有四个,谁都有可能去碰那把钥匙,从而将手里的气味留在上面。
意识到这一点,江芷再度精神了起来,起身望向门外。
接近丑时,一楼还在喝酒的人寥寥无几,大多已经回房休息,打算养足精神好好准备天亮之后的拍卖大会。
赵钱孙李四个也终于能在这时候喘口气,摸了坛奶酒,聚到后厨里头蹭碟小菜说说话。
赵钱孙李是花见羞图方便给他们取的花名,胡人的名字都长,时间久了,他们自己也不记得原先叫什么名了。
除了“阿李”,他特别清楚自己叫什么,他说他叫花子安。
阿赵嚼着肉干讥笑:“你别是随着老板娘取的名儿吧!那你可把马屁拍错了,花见羞不是咱老板娘的本名,她也是后来才取的。”
阿李急了:“我才不是瞎取出来的!我真姓花,我爹是个汉人。”
几十年前塞外的汉人比这要多,有的是来做生意的商人,有的是被贬谪的官员,基本来了以后都会和当地胡人女子犯下几段风流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阿李的岁数不大,是整个店里最小的,用汉人的说就是还没有“及冠”,其余三人都可着他欺负。
阿赵冷嗤一声:“汉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家的地被抢了都连个屁不敢放,半点血性没有,也怪不得能干出抛妻弃子的勾当。”
阿李眉头一沉试图解释:“我阿娘说我爹是个好人,他肯定是回去之后被绊住了脚,所以才没有及时回来接我们。我阿娘还说我爹是江南的汉人,江南的山和我们这的山不一样,他们的山上长满了树,一年四季都是翠绿色的,山下还有水,水特别清,里面一点沙子都没有,捧着都能直接喝……”
阿赵打断他,不耐烦道:“得了吧你!你爹要真算个男人,怎么会让你阿娘等到死都没有把他等回来?你可别忘了,你当初饿得往嘴里填沙子,是老板娘把你捡回来的,快别念叨那个什么狗屁江南了,人来客栈才是你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阿李被他这一席话堵得无话可说,气性一上来,酒也不喝了,板着张脸闷闷不乐。
其余两个想劝一劝,被阿赵拦住,道:“就让他生气,早点认清早点认命,不然以后还总想着去找他那个薄情爹,他也不想想,他爹都能把他娘扔下不顾,又怎么会认他这个小野种?”
阿李顿时急了:“你说谁是小野种!”
阿赵将肉干一扔:“说的就是你,怎么了?你不光是小野种,你还是个不知好歹的小野种!”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外头柜台忽然传来一阵“哗啦”脆响,像是谁把挂墙上的钥匙拿下来了。
四人顿时一静,顾不得打架拉架了,先出去看是谁的爪子那么不干净,不打招呼就敢碰钥匙。万一偷走几串进了别人房中作祟,问题可就大了。
结果到了定睛一瞧,没别人,是花见羞。
花见羞打量手里的钥匙,目光懒洋洋瞥向四个伙计,慢悠悠道:“我爷爷也是汉人,那照这么说来,我也是野种了?”
阿赵立刻跪下,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是我多嘴!您不要见怪,我保证往后再不提野……那两个字。”
花见羞舒了口气,把钥匙挂在了墙上,瞧着四人道:“大家在一起做事最重要的就是齐心协力,平日里外人还没顾上自己人先斗起来了,我还开什么客栈,给你们一人发一个碗,都到沙州街上要饭去算了。”
其余三人见状也跪下来,对着花见羞保证下次不敢了。
花见羞揉了揉额角,十分头疼似的:“都下去休息吧,明天拍卖大会悠着点儿,出了错大家都别混了。”
四人躬着腰退下。
支走了那四个,花见羞转过身,千娇百媚地往柜台上一靠,手指一弯用指骨敲了敲台面,声如莺啼婉转:“出来吧。”
江芷从里跳出来,站直身子拱手道:“多谢。”
花见羞盈盈美目扫了下一楼仅剩的几名酒鬼,又自下而上打量了眼面前的江芷,二话不说,抓着她就往楼上拖。
等把江芷一把推入自己房中,花见羞反手合上门,目光灼灼:“说,你来这里到底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