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顿时鸦雀无声。
江芷帽檐下的眼皮微微一掀,朝着四面八方打量一圈。
地方大,但极破,人也挤得到处是,一双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像盯一头外来的狼,还有的已经将手默默伸向桌上的刀。
有意思,想必东南西北穷凶极恶的家伙全在这碰头了。
占住里头桌子的范成阳等人本还在暗自发愁,听到动静朝门口一望,顿时大喜于色,范团直接站起来朝江芷招手:“江姐姐我们在这!你快过来!”
江芷瞥了眼愣在自己跟前的干瘦男人,平静道:“还要我哪来的回哪去吗?”
对方立即摇头,赔着笑脸去把折断的门栓捡起来:“看您说这话!刚刚那不是给您开个玩笑吗!我叫阿赵,是客栈里的伙计,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就是。”
江芷:“去把门口的骆驼栓好。”
“好嘞!”
满屋人大多是汉人面孔,只有伙计是胡人或胡汉混血,看长相很好区分,就是说起汉话嘴皮子比汉人还要溜。
江芷余光一扫,确定一楼里光跑堂的就有四个。
她在群人注视下走到范家堡的桌子跟前坐下,围巾一扯,露出半张糊满血痂的脸。
范团顿时傻眼:“江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
范成阳内疚得不成样子:“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便先来了客栈商量对策,没想到竟让江姑娘遭此大难,我们真是……”
孙伯钱伯望着江芷脸上的血迹干着急,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终于找到地方,江芷就不用省着喝水了,先把从沙匪手里夺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扔,扯起水壶里便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抹了把嘴,神清气爽道:“想什么呢,我就是上火了流了点鼻血,这鬼沙漠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没被沙匪砍死也要流鼻血流死。”
也就是这么一句随口抱怨,却招来一声千娇百媚的回应:“不是人待的地儿,你们还一个个上赶着来我这找不痛快?”
话音落下只瞧有道身影从二楼翻身跃下,绣花鞋踩着人的肩头一举落到五人围绕的桌子上,伸手抓起江芷的下巴往上一抬,打量一眼,嗤笑道:“听声音我还以为来个美人,没想到是个邋里邋遢的小丫头片子。”
女子声音娇如莺啼,一句话要拐十八个弯儿,别说男人,江芷听了骨头都酥到脚后跟。
但这女子的长相却并非千娇百媚的那挂,她应该也是胡人混了汉人的血统,柳眉大眼,皮相生了个软皮相,但眉骨高颧骨高嘴唇薄,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
江芷瞪了她一眼,对着下巴上的手便是一手刀,起身拍桌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收手跃下桌子,柔弱无骨的往边上男人身上一靠,娇滴滴道:“人来客栈的老板娘——花见羞。”
江芷想着现在谢无垢还没找到,不能提前打草惊蛇,这个花见羞看着也不是什么善茬,还是不要闹太大为好。
便哼了一声,掏出一颗银子拍在桌上:“门栓钱。”
花见羞本还冷着一张脸,看见银子立刻笑成了一朵花,扭着腰肢过去把银子拿到手,笑眯眯道:“人来客栈有些年头没来过姑娘家了,看见个女孩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小妹妹不如与我一同到房间里喝喝酒聊聊天,何苦跟这些臭男人混到一起?”
说着一双柔荑就要往江芷腰上摸。
江芷用剑柄不动声色将手一挡,淡淡道:“不必了,我这人怕生。”
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花见羞识趣,眼珠咕噜一转便见好就收:“既如此,姐姐我也就不强求了,大漠里没什么好东西,牛羊肉管够,不够吃了,尽管让人上。”
转过身面对一群男人,便又换了副嘴脸,每年来人来客栈的有新客有熟客,面对着一帮糙爷们,花见羞张嘴便骂:“老娘的桌椅板凳可值钱得很!今年要是打起架再给我砸坏了,可别怪我把你们拖到后头用来制烤全羊!”
有名悍匪模样的人物舔了舔唇下的胡茬,盯着花见羞的腰肢一时□□中烧,伸手一把将人捞怀里便上下其手,嘴里大笑:“老子要是烤全羊,你就是头小母羊,张嘴一叫就让人想把你往死里干!”
花见羞扬手就是响亮一巴掌,起身笑骂道:“□□爷爷的!老娘的油你都敢揩!说了多少遍了老娘有男人有男人!再敢动手动脚的,小心被我剁碎了蒸羊肉包子!”
对方被她一巴掌抽得六根清净,捂着腮帮子嗷嗷喊:“谁不知道你花见羞蝎子命克爹克娘克全家!还男人!有也被你克死了!”
花见羞冷哼一声,一拉被扯乱的衣服,高呼:“赵钱孙李!”
四名伙计立即冲到跟前等候吩咐。
花见羞指着这一屋人:“都看仔细了!有哪个打架斗殴不按规矩来的,直接丢到门外边喂罗刹风!”
说着又猛地将声音一低:“尤其注意那个小妞,正常女的谁没事往这里钻,弄不好便有什么大阴谋。”
另一边,老孙也对江芷耳语道:“这老板娘全身上下加起来有一百零八个心眼,小心着点她。”
江芷点头。
她顺手将杯子递到唇边饮了一口,哪想到里面的东西味道极其古怪,登时呸了一地道:“这是什么东西!好怪的味道!”
范团端起自己杯子也跟着喝了一口,立即呈呕吐状。
孙伯道:“这是大漠里特有的奶酒,是用骆驼奶做的,乍喝腥臭难闻,你们俩年纪小受不住它,还是喝水比较好。”
江芷也想喝水,但这客栈里的水多是掺了沙子的,她知道沙漠取水不易,不过一口水半口沙的滋味也是实在难受。
喝不好吃不好,她收了心思,开始打量起四周。
也难怪花见羞稀罕她,这客栈一窝牛鬼神蛇居然真就她一个女孩子家,而且因为长途跋涉,大漠中也不方便梳洗,别管这满屋人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到了这便是一律的脏衣蓬头,看哪个都觉得碍眼。
江芷看过来一遍,只觉得哪个也没办法跟谢无垢联系到一起。
谢无垢那个家伙,那么大岁数,叛国又杀人的,气质肯定又冷又硬。首先应该不可能是那个抱着羊腿啃大蒜的老伯,其次应该也不可能是那个喝酒喝醉了跟人讲自己年轻时候夜爬寡妇床的大爷。还有一些岁数大的,砸下桌子便知功力如何,要靠那点本事在北越摸爬滚打,别说熬这么多年,刚进朝廷就被人弄死好几回了。
江芷一时陷入了费解。
贺兰逢是谢家家仆,从祖上就侍奉在谢家左右,谢无垢连自己亲侄子都可以不认,硬是把家仆带在身边提拔成了得力助手,照那个信任程度,可想而知贺兰逢嘴里的消息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
那为什么没见到谢无垢?
是他根本没来,还是……还在路上?
江芷心里很乱,毕竟她来这就是为了找到谢无垢问出太微心经的下落,如果谢无垢直到明日还没出现,她这一趟基本可以算是白跑了。
正暗自烦恼着,范团忽然道:“江姐姐,咱们点儿也是够背的,我和我爹他们来到的时候,最后一间房正好被一个小白脸给包下了,不然咱们还能好好休息休息,哪像现在,困了只能挤桌子底下睡。”
江芷正烦着,压根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听出来他在抱怨没房,便心不在焉地回答:“放心吧,会有空房的。”
范团好奇地瞪大了眼:“为何如此肯定?”
江芷:“你自己转头看看这一大屋子人。”
等范团看了一圈,江芷问:“看到了什么。”
范团:“好几桌人吵起来了,看样要动手。”
江芷:“老板娘走之前说了什么。”
范团:“说如果动手,就把人扔出去。”
江芷:“这不就完了,等着房间自己腾出来吧。”
范成阳和孙伯钱伯忙着盯门口靠墙的几口大箱子,那都是明天拍卖会上用到的,弄不好哪口里面就放着他们被劫走的镖,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只恨不能立即将箱子掀开翻看个究竟。
范团又观察半天,指着方才调戏花见羞的悍匪,冲江芷低声道:“我觉得他们那桌就是第一个要打起来的。”
狗男人肚子里的火没从花见羞那泄出去,这会儿便全撒在了同伴的身上,不是嫌人在路上磨蹭就是嫌到了以后占的桌子位置不好,总之一股脑全赖到同伴上了。
他那桌剩下的几个人也是识大体的,大约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便只回呛了几句,脑门青筋都气出来了也忍住没真动手。
江芷微微一笑,低头捡了块不知谁吃剩下的羊骨头,假装系鞋的功夫,手里的羊骨头倏一下就飞了出去,正中悍匪对面人的小腿骨上。
江芷使出的力道不小,砸中瞬间对方立即吃痛大喝,起身轮拳便朝悍匪脑袋上砸了过去:“老子忍你一路了!你现在还敢踢老子腿!我他娘弄不死你我跟你姓!”
悍匪也懵,捂头大骂:“我他娘什么时候踢你腿了!你不要在这跟我含血喷人!”
说完把桌子一把掀飞,抄起板凳就朝对方砸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周围人拉都拉不住。
赵钱孙李见状,也不调和,四人过去俩架胳膊俩架腿,抬起人就要往外扔。
悍匪瞬间慌了,嚷嚷道:“我就是跟他闹着玩!你们别当真啊!板凳桌椅的钱大不了我双倍赔!”
阿赵依旧笑容满面:“这话您跟我们说没用,得跟我们老板娘说。”
“那你放我下来!我去跟你们老板娘说!”
“唉,我们老板娘不是被您气走了吗。”
悍匪见他们不是说笑,便彻底怕了起来,仰脖子看着被风吹得不断往里抵的门,八尺多长个汉子,居然急得尿了裤子,呜呜哭道:“我不出去!别把我喂了罗刹风!”
罗刹风就是大漠里打着璇儿的狂风,高有十丈,所到之处能将碗口粗的胡杨树连根拔起,人被卷入其中,运气好被吹到沙漠更深处,运气不好直接打中间撕成两半。
眼看阿赵的手就要碰到门栓,楼上突然传来一声:“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