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中,刘沉在来回踱步。
“已经苦战七天七夜,七万人打不下对面三百人的巴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裴举死而复生,专门来给我找这个不痛快吗!”
王帐正中挂着上古神兽饕餮的图腾,图腾前面,少年正在提笔习字,笔尖墨渍太浓,落笔后浸透纸背,不像习字,更像发泄。
“打不过,就投降。”
李秾语气没有丝毫感情。
“不可能!”刘沉瞬间恼羞成怒,“昔日敌军压境你父王尚且与百姓共存亡!身为臣子又如何有撤退可言!打不过就接着打,他们区区几百人,能撑七天,能撑七十天吗!我就不信七万大军还踏不平一个小小巴州城!”
刘沉除了在与李秾单独相处时撕下脸上的面具,其余时刻还是顶着顾琼那张脸。而那张脸又生得文雅,当他用力说话的时候,青筋暴起,眼球突出,与神情与面相撕裂开,形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反差。
李秾并不惧怕,缓缓将笔放下,抬头凝望对方,眼神冷得像在看个疯子。
刘沉意识到自己失态,很快便调整了情绪,努力静下心道:“半个月前你去了哪里?”
李秾冷嗤一声站起来,眼含讥讽:“你派你的人一路跟踪我,我去了哪里,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话至此,刘沉也就没什么好装的,往前走了两步,直接道:“太子殿下当前的任务应该是早日复国实现千秋霸业,到那时,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必现在乱了自己的分寸。”
李秾未语,眼神平静,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你杀了顾琼,以顾琼的身份与白氏做了八年夫妻,在那八年里,刘叔你的分寸就从始至终没有乱过吗?”
刘沉语气斩钉截铁:“没有。”
李秾:“那你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干脆杀了白氏,那样明明会对你隐藏身份更有利,而你却好生照料了她八年,中间甚至连妾室都没有添一名,这些又是为什么。”
刘沉一甩袖子,粗喘着气似在极力克制情绪:“我不过是可怜她罢了!守着一个没用的丈夫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头,却又疯了!呵,一个疯子能对我有什么威胁?杀了她,反倒浪费我的精力,我的心里只有复国,再也不能装下其他的事情。”
刘沉抬眼望向李秾,双目炯炯:“从国破之日起,复国便是我们共同的使命,你的父亲被谢无垢亲手杀害,你也流落民间饱受劫难,这些仇恨,你能忘得了吗?”
李秾拾起笔便向刘沉刺去,双目俱是厉色,一字一顿道:“不要跟我提起过去。”
刘沉侧身躲过,柔软的狼毫竟如短箭锋利,直接刺破了厚重的营帐。
挺好,起码知道能让他失控的点在哪里了。
刘沉越发逼近:“国破之后,我与阿勒班夷门逃到南梁,苦苦哀求南梁朝廷出兵助我们打回女贞人,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儒们又做了什么?他们根本无视了我们的诉求,甚至打发了我们银子让我们随便去哪安身,班夷门不堪羞辱直接自尽,阿勒从此变得疯疯癫癫,我们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拜南梁北越所赐!不灭南北,心中安能痛快!”
李秾头痛欲裂,童年残破不堪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浮现,捂着头颤声道:“别说了!别说了!”
“还有你的母后!”
刘沉一声暴喝:“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你难道能忘了吗!”
李秾彻底崩溃,身姿一闪伸手掐向刘沉脖颈:“我让你别说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名将士颤颤巍巍的声音:“太子殿下,军营突然杀进来个丫头,嚷着要您出去见她,还说您要是不见,就把这里的人全杀干净,大不了玉石俱焚。”
都不必听名字,李秾仅是凭这个说话的口吻,便知来的除了那位冤家不会有第二人,看来伤真是好得利索了,都能闯到王帐外叫门。
不知怎么,李秾的心头一下子痛快了许多,手掌松开刘沉,大步朝外走出了王帐。
王帐外,烈日灼热,万军不发。
江芷提着带血的剑,在马上瞥着那道朝自己走来的人影,不等对方开口问,她先说:“我是来接你的,我要带你走。”
李秾心头一跳,刚刚才发过狠的人,此刻却如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舌头笨拙的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着江芷,心里眼里全是江芷,步伐飞快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如忽然断翅的风筝,紧接着便停住了脚。
万斤石头重新压于肩头,他扫了眼江芷四面八方举盾扛枪的将士,扯了抹极浅的笑出来,故作轻松道:“我不能跟你走。”
江芷的眼一下子就红了,但忍着哽咽大声说:“你只要对我说一个走字,我死也会把你带出去的!”
李秾仍是摇头,明明是大热天,鼻头却有些红,温温和和地跟她说:“阿芷,我走不了。”
江芷用力吞了下喉咙,尽力平静道:“可我不想与你为敌。”
李秾也不想,但李秾更不想看她出事。
“李秾。”江芷喊他的名字,“我永远站在你那一边,可我也永远不会站在叛军那一边。我不怨你,更不恨你,但这次相别,下次若再见,便真的是敌人了。”
李秾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无声地望着江芷,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因为他怕稍微动一动,就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江芷一夹马腹调转方向,回头最后望了李秾一眼,哑着嗓子道:“驾!”
左右叛军似有动作,被李秾一声怒喝:“谁敢动她!”
包子跑得比风还要快,带着江芷一路驰骋出了军营。
巴州城墙之上,弓箭手忽然一声大喊:“发现可疑人等!是否立刻放箭!”
佟令满面灰尘,面上擦伤数不胜数,唯有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在后面灌完一口酒咬牙说:“奶奶的!这么大张旗鼓跑来试探!放!射死他娘的!”说着便走过去看是谁这么不知死活。
不料弓箭手这边刚拉满弓,佟令便猛地一抬手:“停!别放!”
弓箭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话不带这么大喘气的。”
佟令全然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了,两只眼睛瞪圆了死死盯着城下的白衣姑娘,突然头一伸放声喊道:“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江芷本来在专心致志拔尸体上的箭,听到声音这么熟悉,一抬头看见个黑黢黢的脑袋,一开始愣了愣,后来越看越熟悉,恍然大悟地笑着招了招手:“佟将军!这么巧啊!”
佟令在城楼上急得肠子都要断了,恨不得立刻将她捞上来狠狠训一顿。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战场啊!她就这么悠哉悠哉拔着尸体上的剑,光看神态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采蘑菇。
佟令赶紧抓起一捆绳子放了下去,对江芷大喊:“上来!”
江芷又拔了一根箭攥手里,起身扯着包子的耳朵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去。”而后一拍马臀,马儿长鸣一声,朝着远处茂密的树林跑去了。
江芷走到城墙下,抓住绳子,登起十丈城墙如履平地,很轻松便蹿了上去。
到了上面将手里收集到的羽箭一递:“喏,应该也够你们杀上几个叛军了。”
佟令满肚子的火顿时消了个干净,就还剩点余威撑着,刻意板着脸凶巴巴道:“巴州与临安天高路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走镖路过。”江芷一笔带过。
说着不忘对周围将士拱手介绍自己:“十二楼江芷,一个破走镖的,诸位幸会。”
城楼上战火中,江芷不过行个客套,压根没指望有人回应自己。
可没想到还真有人应声。
比如刚刚还打算把江芷一箭扎穿的年轻弓箭手,这会儿就红着脸说:“听佟将军提起过,说你特别有本事的一个姑娘,就是可惜不是他生出来的。”
佟令咳嗽一声:“多说什么话!盯好对面别走神!”
引众人哄笑。
精神时刻紧张的将士们早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日夜绷紧的弓弦,此刻却因为一位姑娘的到来,而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佟令把江芷引到后面坐下,问她镖局中如何,临安的局势可否平稳,江芷一一答了。
她注意到佟令焦黑的脸和其余将士身上的伤,心中极不是滋味,十分认真的道:“你们是真的太容易了,三百人对七万人,我都不敢想这七日里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佟令哈哈一笑:“这点叛军算什么!昔日和裴将军把赫连业带的兵杀个片甲不留,那才叫个痛快!”
江芷一笑:“果真撼山河易撼裴家军难,我和南梁百姓等着你们凯旋归来的消息!”
佟令开怀大笑,虽然脸色焦黑盔甲破损,但举手间的自在与血性是在十二楼所没有的,仿佛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可等笑完,佟令冷静下来,再看向江芷的眼神便变得复杂担忧,迟疑道:“大当家的,有一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是关于李——”
江芷却噙着笑意斩钉截铁:“我知道。”
从始至终,一直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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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王账